頭痛欲裂。啊啊。真受不了。
少年拽著枕頭,淡金色髮絲從枕頭下露出些許,落在他白皙頸後,少年稚嫩的肢體自在伸展伸了個懶腰,軟綿被單包覆身體的感覺非常溫暖,他好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不如再睡一下好了。
「啊,你可終於醒了。」
陌生的男子嗓音從房間角落傳來,少年警覺心大起,想掏出風衣口袋暗藏的手銬做出反擊,卻事與願違,他驚慌的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衣服呢?
為什麼他光著身體---!?
衣服不見了,就意味著口袋裡的手銬也不見了,少年忿忿不平望著嘲謔的漂亮藍色眼眸,對方不把他的怒氣放在眼裡,非常愜意的瀏覽他像欣賞春日樹蔭,阿諾德的感覺可沒這麼風雅悠閒,對方的表情就像貓咪舔著舌頭趴在水缸邊專心看著的一尾小金魚,不懷好意。
少年不禁拉起床單,緊緊掩護著身體,身體往後退縮至牆角。
「不要過來!!!否則……」
「否則怎麼樣?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有多少能耐?」
對方不顧少年的威脅,從房間角落慢慢走到床前,少年忍不住噗哧一笑。
高貴華麗近乎讓人發噱的深藍色海軍外套和紅色絲綢上衣,白色馬褲跟黑色長靴,好像三分鐘後要出門參加騎馬比賽,然而讓少年噗哧一笑的重點並不是男子的打扮,而是男子奇妙的湛藍髮色頭頂幾束突兀的豎起,以及有如雙閃電的髮線。
這人是腦筋哪裡有問題才會打扮成這個德性,少年暗忖,同時也感到些微的心虛,他批評對方這麼不留情面,然而一絲不掛的他也不比對方來得體面多少。
「是你搞的鬼?我的衣服跟手銬快還給我!!」
「好兇惡的口氣,對於救命恩人居然這樣說話?」
「會將人剝光衣服的恩人我可不需要。」
「努呼呼~~」
男子發出他招牌的奇妙笑聲,少年注意到他笑起來的瀟灑模樣,足以抵銷他衣著跟髮型的突兀,非常迷人,不對!他怎麼能被一個來路不明的笑容收買!!!
少年勇敢抬起頭來面對藍髮男子,與其縮在牆角,不如面對現狀,男子頗為佩服他,優雅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得到鼓勵的少年鬆開了緊皺的眉心。
「你是誰?」
「我是斯佩多,你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呢,裝作成年人混進我領地酒吧鬧事,你還跟我對拼酒量,結果醉倒了,要不是我一時好心,你現在就醒在外面那些走狗的拷問室裡。」
「我,跟你拼酒量?」
少年眨了眨眼睛,冰藍的鳳眼泛起迷濛的困惑,為什麼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們還比了牌技,你有印象?」
「你聽我說,你藉著酒量和我賭了好幾場牌局,賭到把身上衣服都輸光了,眼看你醉得不省人事,酒吧裡那些姊姊們又對你愛不釋手,為了不讓她們吵起來,我只好勉為其難的帶你回來我私人的寓所,到這裡都明白嗎?」
斯佩多像變魔術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副撲克牌,右眼眼底不知從何時浮現了黑桃圖案,少年受到某種幻術的作用,瞳孔慢慢放大渙散,顯然精神受到了控制。
現在的阿諾德就像沒有意志的操線木偶。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阿諾德。」
「很美的名字,阿諾德,告訴我,為什麼你會來酒吧找我?」
少年痛苦的搖搖頭,難耐的扭動身體,,原本遮掩少年身體的床單落到地上,吹彈可破的透明白皙膚色,淡金髮色,冰藍鳳眼,看過太多血腥殺戮的斯佩多,也不禁褪去心防,少年的來臨將這個夜晚塗抹成無盡的雪白。
這個孩子實在太過乾淨了,就像天使一樣,這個骯髒的世界不歡迎他。
也許是因為這份難得的乾淨,才讓他突然動了善念,把這個來路不明的少年從酒吧帶回來,難道不是他想要脫離這份孤獨的緣故?他甚至動用幻術只為了知道少年的名字---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軟弱了,不是對自己發過誓,
即使孤獨一輩子也絕對不後悔?)
嘲諷自己的斯佩多悄悄取消幻術控制,阿諾德很快回神過來,隨即高聲尖叫。
「你別看!!」
「害羞什麼?你有的我都有。」
「滾出去!!!!」
氣急敗壞的少年恨很拎起枕頭往斯佩多用力砸過去,後者帶著一副敗給你的笑容退出房間,不過是尋常的身體曝露,連一絲曖昧的氣氛都沒有,居然會那麼緊張。
純潔是種寧願苦苦堅持也不願意放棄的念頭。
他早就不再純潔,不再堅持信念,對於什麼事都想取笑,反正努力不過是毀滅的前奏。
苦澀的後悔淹沒了斯佩多。
他有預感,這個夜晚他將久久的失眠。
隔天清晨,斯佩多再見到由管家帶領,梳洗乾淨衣著整齊的阿諾德,難以相信沉著穩重,過於早熟又繃著笑容,穿著筆挺米色襯衫跟灰色吊帶褲的少年,和前一晚慌亂羞怯的少年是同一人,阿諾德冰冷的神情讓斯佩多難得口乾舌燥的說話。
斯佩多能夠感覺到這個稚氣孩子的內裡,埋著蒼老的靈魂。
他走到阿諾德面前,愛憐又淘氣的摸了摸阿諾德的淡金色髮梢。
「請問阿諾德去了哪裡?」
「我不知道,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要回家?我請人送你回去。」
斯佩多聳聳肩,雙手一攤,事不關己的態度讓阿諾德氣得鼓足了腮幫子。
「不需要。」
「你多大年紀?你的家人會著急的。」
「我沒有家。」
不管斯佩多怎麼追問,阿諾德就是絕口不提自己的私事跟過去,就像直到進入酒吧挑釁斯佩多那晚才降臨人間,從來沒有家人跟朋友,哪怕斯佩多拿出他特別愛好的可口桃子派也不為所動,難道這個小孩想留在這裡一輩子?
看穿斯佩多心思的阿諾德冷冷一笑。
「你放心吧,我才不會白吃白喝,我可以工作,住這麼大的地方,一定需要專人打理,瞧你穿得是什麼衣服,留的是什麼髮型!」
斯佩多有些委屈低頭看了看自信滿滿的打扮,不要說被人嫌棄外表,就連被人毒舌以對也從來有過的他,似乎撿了一個管家婆回家。
糟糕的是,阿諾德表現得超出他的想像。
阿諾德的早熟勤奮跟他的滄桑頹廢形成強烈對比,阿諾德雖然年紀小,不只會打點家務,對料理也很在行,很快贏得了廚房裡上上下下的歡心,「看他認真做家事的模樣好惹人憐愛」的傳言比春天綠葉更快萌生,女僕們對阿諾德的竊竊私語很快傳到斯佩多耳底。
接下來是管家的讚美,還有裁縫師傅,麵包師傅,園丁---
如今斯佩多不是身處在自己的寓所,而是阿諾德的私人沙龍俱樂部裡,到處都能聽見對於阿諾德的讚美,雖然阿諾德跟其他僕役一起工作,卻沒有人把他當成僕役使喚,大夥喜歡有他在的氣氛,也許是因為他總是沒大沒小的挑出斯佩多的缺失,讓所有人都必須忍著笑,才不至於把雞烤焦,把花園裡的樹籬剪出一個大缺口。
斯佩多終於忍不住找了個機會,支開了阿諾德,和其他人討論對於阿諾德的觀感。
「你們就這麼喜歡那個孩子?他又不擅長跟人聊天,又不像其他孩子會撒嬌。」
「大人,他雖然寡言,但非常貼心,你不是也挺喜歡他的?而且自從他來到這裡之後,你的笑容變多了。」
斯佩多腦中一片風雪呼嘯,阿諾德總是不給他好臉色看,他從來不曾意識到任何好感。
無可諱言的,他已經想不起來阿諾德還沒到來之前的生活是怎樣糜爛的墮落,他想從憤世嫉俗的心情裡離開,貴族之間的勾心鬥角,以及華麗無趣的舞會,讓他無路可退。
斯佩多慢慢回想他和阿諾德相遇的那個夜晚。
他記得自己擁著某個舞會裡邂逅的女孩來到酒吧,心裡盤算著什麼時候甩開緊握他的蕾絲手套,還有湊過來的殷紅嘴唇,羽毛扇子不斷抖落的膩人香味,一個面貌清秀的孩子站在並不寬裕的走道中央,擋住了他們的去向,女伴不禁嘟嘴撒嬌。
「斯佩多,這種地方怎麼會有小孩子,他半夜不睡在這裡做什麼?」
「我不知道---好了,妳別緊抓著我,我去問問他。」
順利得到脫逃機會的斯佩多,兩步併作一步的衝上前去,深怕被身旁的女伴拉回去,對於當時的他而言,偶然現身的這個小孩半夜不睡,可真是幫了他大忙。
「孩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你別看我這樣,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阿諾德目光燃著火焰,自尊比大人還高傲。
(努呼呼,以為這種程度的謊言我會看不出來嗎?)
斯佩多努力維持外表的平靜,他實在太想知道這個孩子為什麼對他撒謊,為此他願意配合他一起演戲。
「好,就當你是個成年人,你來這裡做什麼?喝酒?」
「我是為了跟你挑戰牌技才來這裡的,如果我牌技能夠贏你,你就要答應我一件事。」
「喂喂喂,你該不是專業的騙徒吧?這個領地可是我的,你要是耍把戲---」
「我當然認識你,但是你認識你自己嗎?」
被追問的斯佩多,很難為自己辯駁什麼,他覺得生活沒有重心,他揮霍著自己最重要的年華做著最無關緊要的享樂,結果只換來一個孩子的嘮叨。
比就比,他的高超牌技難道會比不過一個孩子?
出乎斯佩多意料之外,酒吧裡的加油聲都是衝著那個孩子來的,天哪~到底平時他累積了多少民怨?哪個貴族不是像他這樣過日子?斯佩多搔了搔頭頂豎起的鳳梨葉片,他邊抽牌,喝了一杯又一杯,賣弄成熟穩重的態度讓孩子不服氣也學他端起酒杯,一杯接著一杯飲落,但隨著喝落更多的酒精,這孩子臉色越來越蒼白。
斯佩多輕咳幾聲,提醒阿諾德被看出了弱點。
「不能喝,就不要勉強。」
阿諾德眼神一凜,就好像犯錯的是出聲影響他氣勢的斯佩多,斯佩多被他看得有些心虛,那種眼神就像有很多抱怨要說。
「我才不像你,只會用逃避來解決問題,你知道田裡種不出作物,大家挨餓了多久?你知道稅金一直加重,多少人喝不起你手上的一杯酒,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言語犀利的阿諾德開始說教,而且說得還是斯佩多最感疼痛的地方。
然而斯佩多並不覺得屈辱,他很久,很久都沒有聽過任何人罵過他了。
他突然得到了犯錯被發現的心安。
至少還有人看著他,拼盡力氣要他走回原來的道路上。
自信放話的阿諾德沒有達成願望,雖然他牌技不錯,但酒精的力量沒有讓他贏過斯佩多,幾場牌局之後不勝酒力癱倒在桌上,幾個喝醉的半裸酒女挨在阿諾德身旁,無視他稚嫩的臉龐開始解他的領帶,斯佩多罕見的沒有無視面前發生的一切冷漠離去,也許是阿諾德提醒他的那一句。
他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與其被無聊空虛追趕度日,不如用相同的力道把它們反推回去。
心念一轉的斯佩多將阿諾德抱在懷裡走回寓所,方才同行的少女被忘在酒吧裡也沒發現,今晚的月色很美,像這孩子的髮色,盪漾著他的心神。
他想帶這個孩子回到安全的地方。
能夠讓他找到自己的地方。
這大概是斯佩多作過最不像自己的一件事,耐心溫柔的對待旁人。
阿諾德的端正相貌為他掙得不少分數,最主要的是斯佩多說不出為什麼他總無法對阿諾德狠心說些殘酷的真相,哪怕他願意散盡家財,也資助不了農民,就算他把酒杯傾倒於地,也無法降低稅金。
現在還不到跟阿諾德解釋的時候,斯佩多只想著如何將阿諾德留在身邊,讓他多體會些孩子的幸福,幾顆華麗包裝的巧克力,一只銀質蜜蜂別針,量身訂做的小西裝,滴答作響的金屬懷表,還有從遠方郵寄來的書本。
不管斯佩多送過多少禮物,阿諾德總是淡淡看了一眼就放在床邊,任禮物堆得像過期的耶誕節,但書本就不一樣了,阿諾德總是小心翼翼翻讀,將書本放在桌上整齊排成一列,看得出珍惜的程度,有時候他捧著念卻有好些字看不懂,這時候就是斯佩多登場的好時機了。
他會讓阿諾德坐在大腿上,和他共讀,阿諾德念到不熟悉的字就會仰起可愛的小臉看著他,斯佩多會用標準發音溫柔腔調重覆那個字直到阿諾德記得為止,阿諾德好學強記,很短的時間就能把一本書記得滾瓜爛熟,那樣一來他又能得到新的書本。
斯佩多樂見阿諾德吸收越來越多的知識,擴展眼界,阿諾德還是會和他頂嘴,和初遇憑著氣勢和過人觀察力相比,阿諾德現在更擅長運用他給的武器,交手起來更顯快意。
阿諾德從來沒有放下當初那些困惑,隨著時間過去,這些困惑也轉移到自己身上,本來只是想給斯佩多一點教訓,但沒想到竟然會留在他身邊這麼久,並非貪圖不虞匱乏物質生活,只是他太喜歡書本,喜歡和斯佩多一起讀書的時光,喜歡同他爭辯不休,喜歡他無可奈何唯獨不對他嘲諷的溫柔。
斯佩多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樣。他也會徬徨無助,儘管讀過那麼多書也找不到那些自問的答案,
對誰都笑得沒心沒肝,但沒有人摸得透他真正的想法。
但斯佩多對他的好,卻是明晃晃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的。
他們之間到底算什麼?
斯佩多對幼童缺乏耐心,寧可打一場橋牌也不肯解答一個偶然的發問,從不願意讓家庭的束縛影響他的自由玩樂,始終保持單身,也無怪乎玩樂和花花公子的形象總是落在他身上,直到阿諾德出現,拗轉了他的人生。
明明從來不相信什麼救贖,卻撿到了一個天使。
高興也會裝作發脾氣數落他的天使。
漸漸阿諾德長大,不能再坐在他大腿上,只能坐在他身旁,念到有關「喜歡」和」「愛」的詞彙會停頓一下下,斯佩多很清楚那不是他多心,因為阿諾德的舉止越來越像個懷抱秘密的情報員。
他獨自望著窗外嘆氣。
他要求一個人獨處不被打擾。
他開始迴避斯佩多。
斯佩多處理各項事務也常心力不足,阿諾德的轉變讓他無所適從,寧願阿諾德打從心裡討厭他,也好過彼此懷抱著溫柔卻隔閡彼此。
阿諾德在想什麼?
斯佩多終於無法忍耐的去尋找答案了,他知道阿諾德什麼時候離開房間到花園散步和幫忙園丁整理,趁著房間空無一人,他從那堆像耶誕樹樹下的禮物堆拖出了阿諾德的筆記本。
他看到了一個有如太陽光源的秘密,忍著尖叫的衝動將筆記本小心推了回去,阿諾德一個人抱著苦澀的秘密,令他不捨,這是他一手造就的苦果,該由他來承擔,他不該讓阿諾德從小接受他全心全意的對待,像只有一個窗口可以看見陽光的囚犯。
是夜,斯佩多邀阿諾德共進晚餐,阿諾德顯得很不自在,刀叉使不好,眼神也無法直視斯佩多,斯佩多走到他身旁接過刀叉,把盤中美食作了完美的切割。
「最近你老躲著我。」
「我沒有。」
「真的沒有?」
斯佩多彎下腰,靠在阿諾德耳旁吐著熱息,忙不迭掏出了一副撲克牌。
「我們好久沒有打牌了,記得我們認識的第一晚?」
「嗯。」
阿諾德輕輕點頭,他從來沒有忘記那一晚,即使細節都被酒精抹去。斯佩多望著阿諾德澄亮的眼眸,該讓裡面的秘密傾洩而出了。
「那我們繼續那一場牌約,只要你贏了,我就答應你一個願望。」
「真的?」阿諾德聲音有些模糊,可能是衝擊太大,「就算是不被允許的…被其他人側目的願望,你也答應?」
「別人怎麼想我都無所謂,」斯佩多笑得燦爛,「我只在乎你的想法,還有,這麼作之後你是不是幸福。」
阿諾德顫巍巍拿起紙牌,打了第一張牌,努力維持超出他年齡的冷靜成熟布局,但兩人實力的落差還是讓阿諾德漸露頹勢,最後敗下陣來,他努力擠出笑容假裝釋懷。
「我輸了,你不用擔心我許的願望了。」
「是啊,現在你得要擔心我許的願望了。」
「你…你的願望?」
斯佩多定定看著阿諾德,將他親手養大的天使擁入懷中,他的天使沒有翅膀,不會飛往遠方,
只會笨拙的擁抱他,囁嚅著總是遲疑的詞彙。
這一次,換他說給斯佩多聽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