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風不良的那間地下室,從來沒有離開過骸的記憶。
汙損陳舊的床單,跳蚤一如往常猖狂,不讓人一夜好眠,空氣中瀰漫著嗆鼻的消毒藥水味,即使緊閉眼睛也能聽見隔壁床上其他孩子的痛苦呻吟,陰暗潮濕得讓人失去求生意志的地下室,對躺在這裡動彈不得的孩子們來說,不需要任何宗教故事的薰陶與教導,真正的地獄就在他們四周。
為什麼要由孩子們來承擔大人們的恐懼?
他們為什麼不自己來當實驗品??
所有的孩子都想過這個問題,但他們找不到答案,他們還不認得自私和軟弱,也不明白失去理智的一群人比任何武器更容易釀成災禍。
不怨恨命運是困難的,骸躺在病床上無奈的想,雖然全身動彈不得,肚子卻餓得咕咕叫。只是因為家族逐漸弱勢而被焦躁不安的大人當成實驗品,企圖從他們小小的身體壓榨出多餘的利用價值。
骸記得他和哭哭啼啼的一群人一起被帶上車,不祥的預感以及和雙親分離的酸楚讓年幼的孩子大聲嚎哭,經過長久的行車時間,孩子們終究認命的安靜下來,行駛過蜿蜒的山路,來到一棟氣派華麗建築,和童話故事裡的城堡相去不遠,可惜他們並不是來當客人的,這裡為他們準備的並不是下午茶宴席。
他們魚貫進入位於地下的實驗室,被注射了麻醉劑,昏昏沉沉做完了身體檢查,各自接受不同的手術以便植入開發中的實驗裝置,身體承受的折磨遠超過孩子的年齡,許多人根本沒能到達休養室就斷了氣,即使能順利活下去,食物有一頓沒一頓,環境條件惡劣,就連白老鼠都想逃走,但孩子們最難忍的不是飢餓,或是大人們的粗鄙言語,而是目睹同伴們接連死去的絕望跟恐懼。
「明天我們還會活著嗎?」
「誰知道?」
穿著白大掛的大人們無視孩子們的耳語,逐一檢查每個孩子的身體狀況,把已經失去氣息的孩子像稻草堆扛在肩上,這一天又折損了好幾人,孩子們的哭泣比往常更猛烈,大人們大聲吆喝顫抖的孩子們,就像惡狼逼近羊群,收割了整晚的寧靜。
大人們今天的情緒特別亢奮,今天最重大的收穫就是藍頭髮男孩動了眼部手術以後沒有像往常的實驗品紛紛死去,只是身體虛弱了點,或許他會是拯救整個家族的關鍵!?
「那個男孩適應得不錯。」
意識不清的骸並不如大人們所言『適應得不錯』,相反的,他糟透了,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連知覺都麻痺的劇痛,他好幾餐沒吃了,肚子餓得很,就連掙扎的力量都失去了。
與其這樣生不如死的活下去,不如死了算了。
骸是這麼打算的,但他無法抗拒推到眼前的一小塊麵包,乾淨,柔軟,沒有髒汙以及鼠類咬過的痕跡,骸努力伸長痠麻的胳膊,好不容易拉住了麵包一角,全身都出汗的不斷掙扎,才將麵包咬在嘴裡。
方才尋死的念頭被飽足感沖淡了,恢復體力的骸打量賜予他生機的對象,是個個頭比他還小的小女孩,擁有義大利鄉村常見的羞怯笑容,無以為報的自責讓骸心頭一緊,他鼓起勇氣看了看女孩身上的大片繃帶面積,久違的悲哀感讓他無言以對,她不該碰上這種事,她和這裡的孩子都是無辜的啊!!
骸不明白他為何會為了一個小女孩這麼激動,也許他只能比她多活幾個鐘頭。
或許是她的善良提醒了骸原有的人性,感情,該有的悲喜起伏。
女孩很開心骸吃光了麵包,大方的挨近骸的床沿,好奇大人們都矚目的希望是怎樣的人。
「如果能夠離開這裡,你想做什麼?」
「我想吃巧克力。」
「你不想回家看爸爸媽媽?」
「託這鬼藥的福,我想不起他們是誰,住在哪裡。」
「那不是很好嗎?」
骸愣住了,他怎麼想不出來哪一點好?
小女孩用纏滿繃帶的雙手朝骸揮手,要他打起精神來。
「忘記了過去才是福氣,你的人生可以有新的開始,你現在只要想著活下去。」
應該向她說聲謝謝的,骸後悔著,他昏沉入睡,半夢半醒之間看見遼闊的星空,他奔跑著想離星空近一點,再近一點就能把星星握在手中,氣喘吁吁的骸一無所獲,他仰頭凝視星空,星空也凝視著他,那片燦爛想傳達甚麼給他?
在夢裡跌了空的骸猛然醒來,不僅星空不在了,隔壁床的女孩也不在了,準確的說,是整間屋子的床鋪全都空了,只剩他一個人。
奇異的死寂裡,骸努力理解發生了甚麼事,只有他還活著,為什麼,為什麼獨獨留下了他?他為什麼不能跟著他們一起離開這個可惡的世間?
他也覺得痛苦,覺得不甘願啊!!
為什麼是他發生這種事??
他的人生要拖著這具奇怪的身體到甚麼時候??
情緒激動的骸從床上滾了下來,赫然發現女孩床底下掉了一塊麵包,他顫抖的拾起,,發現其他人的病床底下也有,簡直像是說好的一樣---
骸的視線一片模糊,可能的話他想放聲大哭一場。
他們希望他超越難以忍受的痛苦,背負著迥異常人的身體,在殘酷的人間努力活下去。
淚水的濕潤讓眼眶裡的疼痛平息下來,原本像利牙啃噬的不適消失了,骸能感覺到紅色右眼和他產生了鏈結,他記得那些大人興致勃勃說過這枚眼睛能夠啟動不凡的能力,能辦到一般人無法達成的事,當時骸還冷哼一聲這又不是演電影,結果挨了好幾個結實巴掌,但他現在相信他的確能做些事,徹底將這個世界改變的事。
莫名的興奮鼓動著骸,維持貓步伐的輕巧自在溜下了床,他的運氣很好,這時候的大人們多數在交誼廳裡吃著豐盛早餐,骸的行動比原先順利,他溜進了其中一間實驗室,想尋找方便上手的武器,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三叉戟。
真不願意想像那些人究竟拿著它做甚麼?該不會是用來捕魚?
實驗室裡斑駁的血跡暗示了骸悲劇的可能性,他努力抑制反胃的不適,慢慢蹲了下來,沒事的,不要慌,不要怕,他的人生才正要開始,哪怕必須踩著別人的血跡前進。
聽見屋內動靜,骸放緩了前進節奏,實驗室裡並非只有他一人。
「嗚啊……」
「好痛!!好痛!!」
有兩個男孩躺在實驗室內側的平台上呻吟,戴眼鏡的男孩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另一個亂髮男孩長出了犬牙,看來實驗應該成功了。
如果他們發現了我,會大呼小叫打草驚蛇嗎?
骸冷靜思考利害關係,既然那兩人構不成威脅,他決定先將那兩人放置在計畫之外,先削減大人們的數量,「殺害」、「死亡」是抽象的概念,他的右眼渴望釋放瘋狂與毀滅的能量,他迫切的想把痛楚的感受返還給肇事人,他們不應該承受這樣的對待也不該成為大人們奪權的棋子,如果他們這輩子無法學會,希望死亡能夠教會他們失去生命的遺憾。
不知該說是命運的好意或是惡戲,用完早餐的大人們回到了實驗室,驚訝於骸右眼放出的光芒和能力,急切的想將他綁回平台上研究,人群推擠著骸,讓骸的忍耐力到達極限,他有一把三叉戟,骸想起來了。
使用它比骸想像的更容易,血花一朵接著一朵盛開在骸的腳邊,骸感覺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藉著右眼控制大人,三叉戟就像評分蛋糕的塑膠刀片配合他的動作,它會是好夥伴,骸很滿意他的眼光,很快室內駐守的大人們像寒日花草紛紛凋萎,骸回頭一看,那兩個男孩睜大了眼睛,一臉崇拜望著他。
他做到了。他終結了這裡的地獄。
現在他要帶著這股地獄給的力量重返人間。
帶著這兩個男孩離開並不在骸的計畫裡,但一個人逃亡總是有些淒涼,老大總是有幾名隨從在身邊,留下這兩人總是能派上用場,再者留下他們,被趕來的追兵發現無疑死路一條。
有故事的人往往活得沉重,骸離開後的生活也算不上平靜,三個孩子要過日子總是要冒險,閒來沒事挑釁的,和家族周邊有關聯必須清除的,骸手上染的血漬越來越多了,但令他有了活著的充實感,他不再失眠,上天像是為了要補償他受過的苦,讓他的身體恢復得一道傷口也無,擁有一張俊美的臉蛋,笑起來甜進人心的笑容,因緣際會之下骸成為另一位黑手黨老大的養子。
簡直就像是從一座牢籠移動到另一座牢籠,但這次他不再是任人折磨的囚徒。
骸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常因為過亮的光照感到恍惚,待在黑夜裡更讓他安心,他偶爾會想起那一夜夢裡的星光,但很快拋諸腦後。
偶然閃現的啟示遠不如眼前的現實重要。
骸利用蘭吉亞鏟除了許多人,卑鄙大人留給他的不只是那枚右眼,連帶他們的無情都留在了骸身上,逃亡,入獄,接下來的一連串改變比電影還精彩,但骸再也沒有吐槽的力氣,他的心開始疲累,整天殺個不停,就像在荒野上為求自保的動物,無從改變食物鏈的殘酷結構,究竟甚麼時候才能將黑手黨的勢力連根拔起??
就在此時,彭格列家族的十代繼承人在日本的消息傳來,如果打倒那位少不更事的繼承人,他的理想就不難實現,考慮了彭格列家族在義大利黑手黨舉足輕重的地位,骸決意帶著千種和犬,以及具備替身功能的蘭吉亞越獄,搭上了前往日本的班機。
「日本人拘謹有禮。」
「櫻花楓樹值得一看。」
「日本的制服文化堪稱一絕。」
骸在飛機上翻閱從機場書店買來的旅遊導覽,吃著免稅店買的高檔巧克力,對日本這個國家充滿好感,他從來沒有上過學,到日本得挑制服好看的學校入學。
欣喜挑選了軍綠色黑曜制服的骸,發現並盛中學和黑曜中學只是隔壁鄉鎮的距離,這簡直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千種和犬調查了並盛中學和十代繼承人周邊人際,排出了目標名單,其中有個特別讓骸在意,實力過人的雲雀恭彌,只要打倒他,其他不成氣候的中學生只消三兩下就能收拾,但骸非常好奇,雲雀明明是風紀委員長,不崇尚拘謹有禮的國際形象,作風和飛車黨老大相近,優雅外貌和暴力作風的反差,教骸很難忘懷。
真想會一會這個人。
骸很希望和雲雀分個高下,他送過那麼多人下地獄,現在該教教雲雀這個道理。
骸帶著聰明而狡獪的笑容準備櫻花枝條,雲雀要是櫻眩症發作,立刻就軟倒在地,哪裡會是他的對手,Kufufu~~~
然而事實和骸的妄想相去甚遠,骸怎麼也不能理解雲雀那具力量耗盡再也不能戰鬥的身體,是如何憑著強大的意志再次站起,送他砸在身上的兩拐,讓他嗆出血來。
他只記得雲雀的白襯衫在黑暗裡朝他衝來,就像一顆星星高速碰撞地球,在骸心裡留下碩大無比的窟窿,從此就待在那裏。
他不再是一個人待在黑暗裡,遠方的星星已經亮起,召喚著他的接近。
待在水牢裡的骸,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雲雀恭彌。
我是你永生的敵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