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該經歷一次孤獨的旅行。
阿諾德獨自在街道上走著的時候,這句廣告詞猛然闖進他的腦海,蒼白街燈被幾隻嗡嗡作響的蚊蠅包圍,他的淡色髮梢被照亮,在暗夜裡亮起來,像微小發光生物在漆黑海洋上閃爍,但他可不是沒有方向的漂流,阿諾德順著山路走著,深色風衣和小只行李箱拉長的影子安靜隱沒在身後,整座安靜的小城都入睡了,阿諾德很喜歡這裡,這裡天上的星星比當地的居民還多,天黑之後唯一還在活動的只有星星,它們聚集在廣大的黑夜廣場上交談,他們的交談泛著檸檬香味的光芒。
不知道戴蒙這個時間點在做什麼?
在他的頭頂上也有這樣璀燦的夜空嗎?
阿諾德沿著小城的上山步道徐徐前進,寒氣逐漸緊密凝重,能見度也變低了,就算有歹徒或怪物埋伏但他並不覺得特別難受,人類就是這麼奇怪,能夠提供溫暖的懷抱不在身邊,也不容易自憐---畢竟眼前的事有太多要做了,阿諾德梳理思維,將腦海裡的面孔跟說詞照時間順序排好,啟動播放。
他看見熟悉的和善金髮臉孔,當上首領之後不太常流露真誠感情的Giotto,謹慎的措詞遣句交付這個無聊的任務避免激怒他。
「那麼多年以前的資料,放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記得吧?在偏遠小城的山上有座小城堡(阿諾德皺著眉,這個敘述真繞口),我查了一下可能放在地下室,很抱歉要你跑一趟。」
再接著是多年之前負責運送資料的大鬍子手下,雙方雖屬不同部門,但阿諾德的名聲彭格列上上下下都聽聞過,挺直腰桿聲音宏亮,正氣凜然的辯解。
「雲守大人!!雖然我們很想把資料放火燒掉,但我們可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敢勞動你,
沒有人想被銬殺,更不希望被霧守大人用幻術泡得水腫。」
斯佩多震驚得表情死灰,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連阿諾德示好的擁抱都無動於衷,口中喃喃自語。
「你要去出差?要多久?兩個星期!?看我不滅了彭格列!!!」
沒想到給天不怕地不怕的斯佩多竟然會怕短短兩個禮拜的分離,阿諾德好不容易將掄著鐮刀殺去本部的斯佩多攔下來,安慰他很快就會回來,豈料斯佩多狠狠瞪他一眼,哀怨神情有如被他逆轉壓在身下。
「你這個工作狂,一定會忙到忘了跟我聯絡……」
斯佩多欲言又止,讓阿諾德更想逼問他鑽牛角尖的理由,難道是他給斯佩多的安全感不夠嗎?上回斯佩多出差,美景全沒放在心上,只顧著在海邊打電話給他,但這個古堡並沒有安裝電話,沒有隨著科技同步更新的古堡說穿了只是個巨大的儲藏室,地下室分成好幾層隔間滿滿都是資料,大廳有幾座雪白的大理石雕像,勉強能撐住門面的華麗,其餘屋內擺設全被白色的防塵布遮蔽,阿諾德只能依靠為了迎接他到來而加裝的電燈泡,在夜裡取暖的小火爐,一床棉被,以及整晚不停歇的風聲。
什麼資料這麼要緊?斯佩多不甘願的想要追根究柢,阿諾德只好將前因後果解釋給他聽,就像在哄小孩啊,阿諾德心想。
「友好結盟的某位首領夫人翻帳本翻到了某筆和彭格列有關的帳目不清紀錄,夫人的病情變本加厲,」阿諾德清了清嗓子,「她跑到本部興師問罪,在門前待了一整天,叫囂說彭格列吞了他們家族的錢,只得找當時來往的書面資料證明我們的清白。」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現在才想到要查?」
阿諾德記得他查詢紙條上寫的日期,這筆金額來往是在十五年前發生的,誰會記得這麼長久的事?又有誰會斤斤計較的去逐一查證?這位夫人該不會是在國稅局上班吧?阿諾德身體往前傾,靠近斯佩多耳旁傳遞秘密。
「……據說夫人她有精神方面的困擾,」阿諾德壓低了音量卻不失威嚴,竭力不把別人的悲哀說成笑話,斯佩多瞥著他,眼神嚴肅,「雖然不是攸關性命的要緊任務,但也只能交付給我們自己人去辦,總不好讓其他家族來查我們的帳,只要找到我們和往來的單據帶回來,可以免去夫人不必要的誤會。」
「那個『不必要的誤會』,是說她懷疑丈夫把這筆錢給了情婦?」
「對方沒有說清,但我想大致是如此。」
斯佩多沉默了半响,沒再多說,將他摟得緊緊的,萬般不捨的品嘗每一秒的依偎。
斯佩多很少說不出話的時候,異樣的沉默意味著他想到了什麼,沒關係他想說自然會說,阿諾德傲氣十足的沒再追問,誰沒有過去,如果他有機會可以翻閱斯佩多的人生,如果他能,阿諾德不無激動的想,是不是也會發現一些他無法接受的殘酷醜惡?
眼前俊美說著愛語將他抱緊的男人,對某些人來說罪大惡極恨不得除掉的存在,他也是。
這場血腥的美麗舞蹈,誰都不能停下腳步。
阿諾德溫馴接受了斯佩多的熱切親吻,如果能在快感裡道別就好了,至少斯佩多不會用一副悲傷的樣子望著他,隱瞞沒有出口的道別。
趕快完成工作回去看他。有什麼話就當面問他。
理性戰勝感傷的阿諾德埋首於陳舊的地下室拼命翻找資料,濕氣與發霉的怪味聯手襲擊阿諾德,雖然他用手帕遮住鼻子,還是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據說這是有人想念自己的徵兆,阿諾德很清楚是誰想念著他。
比起斯佩多,彭格列還真是有翻不完的舊帳,阿諾德一邊看著紅筆塗改的人名,這些人可能死於暗巷的激戰,也可能只是單純的筆誤,化成了一個紅叉,他像繞過懸崖邊小心繞過D開頭的大紙箱。
阿諾德不能說自己沒有半點好奇心,戴蒙斯佩多的書面資料,和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有直接的關連,戴蒙是甚麼樣的人,他比誰都清楚,阿諾德決定相信他。
不過天意總是超越人的計畫,阿諾德花了半天汗流浹背的時間,一無所獲,大概是從前整理的人粗心大意,隨手把資料放進哪個紙箱裡,這種事也並非不可能。
如果斯佩多在這裡的話就好了---不對,他看到我汗濕襯衫的上半身,一定會蹭過來想搞鬼的!!
阿諾德拉開了領帶,讓汗水從襯衫底下緩緩蒸發,雖然出差的是他,但他老是想起不在身邊的斯佩多,疲累的時候總是想喊戴蒙,這種狼狽的樣子若是被斯佩多瞧見會說甚麼呢,會勸他不需要這麼好強,儘管倚靠他沒關係吧?
阿諾德找到了泛黃的紙張,一時興起在上面寫起了信,雖然他未必會將信交給收信人,但他的心情總算找到了可以安置的地方,思念總是越說越不真實,唯有放在心裡,它的重量跟折磨才是真實的。
過了兩天枯燥無味的生活,任務毫無進展,疲累的阿諾德想轉換一下心情,他緩步下山,進城裡打電話回報任務和補充生活用品,首領淡淡鼓勵他,要他不要心急,相較之下斯佩多激動多了,就像好幾年沒見面似的。
「阿諾德!你還好嗎?怎麼這麼晚才打回來?」
「這裡有些荒涼,生活機能不太便利,電話得進城打,我很好,但事情沒進展。」
「我可以去幫你的,只要你開口。」
「……這只是件小事。」
「別不讓我幫忙噢?」
「戴蒙……」
「你能快些回來就好了。」
阿諾德靜靜聽著應該被稱作古董的讀卡式電話分分秒秒滴答減少通話時間,他多希望這樣拿著話筒直到點數歸零,向來很少與人互動的他,並不是不厭倦與人交流的麻煩,而是能夠懂他心意的人,已經在他生活中生了根。
「我可以自己處理。」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那就好,再跟我聯繫。」
掛上電話的瞬間阿諾德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失落,他想回到那間小房子去,哪怕要翻找多少資料,他想回家。
夜裡,月光照亮荒野還有窗前的身影。
阿諾德喝著熱牛奶,打開第N箱堆滿灰塵的文件,雖然他負責收集情報資料,但時間過了這麼久,許多小細節早就不記得了,哪一年月和哪個家族簽了甚麼協定,他們送了什麼禮物表示友好,去了哪座莊園參加餐點客人都乏味的聚會---
阿諾德揉了揉太陽穴,沒有人可以逃離時間的無情淘刷。
那位夫人耿耿於懷的證明,並不是存款數字能給她的安全感,一旦這次的不安獲得滿足又會從其他地方爆發出來,她得面對自己不被愛的恐懼,每個人都必須自己過這一關。
阿諾德信手拿起一疊會議通知,發現會議通知的背後好像寫著字,看看會議日期已經是十幾年前了,大概是誰發呆無心的塗鴉?阿諾德好奇將紙背翻過來,熟悉字跡印入眼簾,他失笑出聲。
「等下一起去吃飯?」署名是個黑桃形狀的塗鴉。
「沒空。」這是他的字跡,看起來好像很生氣寫下的,還把紙戳了一個洞。
「那明天呢?」這次的黑桃圖案加畫了笑臉。
阿諾德凝視著下方的空白,他沒有回覆斯佩多,是擺著臉色拒絕了他,還是索性答應了??
畢竟斯佩多就坐在他對面有事沒事踢著他的腳---
阿諾德忍不住笑出聲。
只要靜下心慢慢想就能把這些年發生過的微小美好都想起來,最終翻找到資料的阿諾德以最快速度收拾環境,打包行李。他得趕快回去灌溉那棵沒有他就會蔫掉的冬菇,還有,把多年前的回覆帶給他。
明天,還有明天的明天我都有空,是留給你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