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腦中重複這樣的畫面。
澄藍天空在頭頂無限開展,高樓上風速特別強勁,將他燙得筆直黑色西裝外套吹成翻飛的羽翼,槍枝迸發的硝煙味還是新鮮的,傷口的痛楚還是濃烈的,然而下一秒很快就模糊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鮮紅,從熟悉的身影噴濺而出。
雲雀往後仰,眼前一黑,骸笑得彷彿流淚的神情是他最後所見。
***
七天前。
彭格列家族收到一則秘報,與他們敵對的毒梟選定了交易地點和日期,只要人手安排得當就能將對方一網打盡,里包恩點燃了菸,靠在他專屬的牆邊座位冷眼旁觀十代首領會做怎樣的分配,他看過許多次這樣的過程:獄寺總是第一個舉手志願,連掏出菸盒再來一根的興頭都消散,如今獨當一面的獄寺是首領的忠實右手,接著是笑得像打進甲子園的山本武,藍波總會聳著肩一派輕鬆說那就讓他們去吧,反正他們默契好,里包恩很喜歡這個時刻,他會冷不防的給自願送死的,陪著送死的,以及逃避送死的人各一槍,看看誰的反應快得能閃躲。
愛喊極限的大舅子通常不在第一波表達意見之列,比起在任務中出生入死,他更重要的任務是擔任妹妹的保鏢,若有其他人對京子輕舉妄動立刻賞他一記眼冒金星的直拳。
再接下來那兩個…不提也罷,里包恩用槍管推了推帽緣,雲雀總是不到,骸也是,這兩人老像是逃課的孩子,他們的『不在』也是種存在感,比起和樂融融的並盛學生組,慣於風紀姿態的雲雀缺席是家常便飯,骸來參加會議的唯一動機是確保黑曜一行人的生活無虞,還有跟鄰座的雲雀眨眼睛,里包恩試著開槍阻止骸,但子彈比不上雲雀的嘴唇來得管用。
這些年輕人,里包恩感到一陣說教的滄桑,打開菸盒空空如也的煩躁感,跟他的學生感到困擾的笑臉很像,他又在想同樣的問題:「如果甚麼任務都交給最強的雲雀,其他人是不是從此就能休長假?
里包恩是這麼教導他的學生:「醒醒吧,不是我們分配任務,雲雀自己會尋找任務。」
強大的對手就足以吸引雲雀上門,次次如此。
六天前。
大批人馬到達任務對象門口,卻發現門口有一大群飛機頭怒目相向,屋裡傳來碎裂聲,熟悉的黑髮身影優雅從煙塵中現身,令人想起自雲端降下的神祇,眾人紛紛低頭行禮,雲雀只是將拐子輕鬆揮動,甩掉拐子上可疑的血漬,雲雀不怒自威的氣韻,令眾人紛紛側身讓出一條路,誰都不希望血濺拐子的是自己。
人們總是敬畏強大的人,只消望雲雀一眼,就懂得人類天生就有階級之分,雲雀從來不理會旁人怎麼看待他,他看重的是真本事,能否在對戰中取得更優越更迅速的結果,他慢悠悠走到彭格列大隊跟前,勾起嘴角拋出了一枚戒指,隊伍裡立刻湧現了往前搶奪的人潮。
「這是霧守的地獄戒指!!!」
眾人紛紛退後一步,唯恐精神會被這枚戒指吞噬扭曲,即使能有片刻近身雲雀的機會還是忍痛放棄,讓它安靜待在雲雀黑亮皮鞋旁邊,雲雀往前一步,很滿意眾人的反應,將它拾起,任戒指在手心發著安靜的光。
雲雀低沉的嗓音像是說給自己聽。
「裡內那傢伙已經神智不清,骸來過了。」
來過了?
他來做甚麼?
該不會又想謀反??
這個人總是這樣,總用缺席來獲得存在感,只消留下一枚信物的動作就足以掀起彭格列好幾天的耳語談論。
地獄戒指朝著雲雀吐出邪惡的氣息,雲雀不耐煩的用力一握,黑氣在他手中消散,眾人頓時驚呆了,難道雲雀不害怕地獄戒指的力量?有那麼多幻術師都遇難了!!
「嘖,居然搶我的獵物,草璧,立即搜尋骸的下落。」
「是的,恭先生!」
雲雀在眾人竊竊私語中離去,即使他聽見了,也不想多做表示(霧守大人真是的,想約雲守就直接打個電話,何苦讓這麼多人忙得團團轉?)
雲雀心裡明白,這是最快能夠吸引他上門的方法。
骸畢竟了解他。
五天前。
草壁代替雲雀出席早晨會議,差點沒讓首領嚇得把紅茶灑了一地。
「雲雀學長呢?他也失蹤了?」
「深夜時有通恭先生的私人電話,之後恭先生就出門去了,我知道的只有這樣。」
「骸打的電話?」
「報告首領,我有用分機偷偷聽了一下,只聽到水聲。」
「水聲?」
「嗯,冒著泡泡的水聲。」
骸回到水牢裡了!?
臉色鐵青的首領可以想像雲雀奪門而出的心情,他沉思片刻,決定在復仇者承認骸的去向之前,暫時按兵不動。
唉,這兩人怎麼老是這樣,搞得翻天覆地,誰也不管。
沒辦法,霧跟雲,本來誰都抓不住。
四天前。
雲雀快車經過一個荒涼小鎮,迫於見底的油箱指數,他必須停下來尋找加油站,這個小鎮有零星的小商店,空氣裡飄散的荒涼跟垃圾的惡臭,讓下了車雲雀皺著眉,這要是在並中得罰他們打掃一個月,地上有影子接近,雲雀猛然抬頭,在空中飄蕩的塑膠袋在他車頂落了地。
愛潔的雲雀將塑膠袋一把抓下,在塑膠袋發現腐爛的鳳梨葉。
無聊。
雲雀摒棄了不快的聯想,走近加油站,發現油槍早已上了鎖,看來這個加油站廢棄許久,雲雀只得回頭,在街道另端有個一身黑衣的老婦朝他揮手,好像在這裡等了他很久似的,老婦指了指腳邊的油桶,雲雀雙眼發亮緩緩走近老婦,她咧著沒牙的嘴,笑了。
「有人交代如果有人來這裡,要我把這個交給他。」
「他甚麼時候走的?」
「他說,別再找他了。」
雲雀默不作聲,看著老婦化成一團輕煙。
三天前。
黑曜廢墟突然起了一場大火,不幸中的大幸是已經遷居他地的庫洛姆等人平安,搶救之後的廢墟勉強算是漆黑一片,站在原地的千種跟犬呆立良久,說不出話來,這個地方對於他們有太多的回憶,當年在這裡的猛烈戰鬥,改變的不只是骸,還有他們,對這裡的感覺說不上懷念,頂多只是記得,淡淡的記得:骸從此被抓進了復仇者監獄。
當時和他對戰的人從此也進入了骸的生命軌跡:怎麼也不肯倒下的雲雀恭彌,總是嘴硬著不肯同夥合作的彭格列家族,就像晴日裡眺望遠山,輪廓清楚起來。
「骸大人,又被抓進去了嗎?為什麼?不是一切都結束了??」
紫髮少女不只一次在眾人面前掩面而泣,幾個大男人除了你看我我看你,說不出安慰的話,即使骸殺過那麼多人,他的罪孽是不是足以獲得平靜的日子?誰也沒有勇氣說出口。
誰也沒有。
這份尷尬一直持續到復仇者監獄的信件送來為止,內容耐人尋味。
「六道骸不在我們這裡,如果你們要把他送來,我們也不願意。
上次戴蒙斯佩多造成的損失太驚人了。」
兩天前。
在簡陋旅社裡過夜的雲雀難得失眠,雖然雲守基地生活品質有目共睹,但他現在並沒有追求享受的心情,他耳邊老是聽見奇怪的水聲,他起身檢查水龍頭,栓得緊緊的,連一滴水都沒有,他罕見的感覺到睏意,他無法想像模糊的水聲會讓他如此敏感,骸在水牢裡待過的日子雖然長,也不至於會動搖他……
雲雀對著鏡子,有點認不出鏡子裡有些憔悴的人是誰。
『愛』之於他跟骸表達得不夠完善,但否認愛的存在又顯得太無情,骸屢屢從水牢裡幻化出來與他相見,如果換成是他願意這麼辛苦嗎?雲雀拉起被子蒙住頭,努力不想起骸的髮絲滑過身體的觸感。
過於粗糙的床單讓雲雀不斷想起骸蒼白的身體,泛涼的體溫,給過他一次次不滿足的擁抱,不知不覺他習慣了骸的存在,不管是白天的任務交鋒,還是夜晚的耳鬢廝磨。
還有那些討厭的櫻花,從年少一直盛開到夢裡。
如果他們不是為了拯救誰而誕生的守護者,只是自然而然成為了自己,遇見了對方,如果這個世界上註定有一個人殺不了也忘不掉---
可惡。
再見到骸,一定要給他一頓拐子。
一天前。
「什麼?庫洛姆,妳說的是真的?」
「我聽得很清楚,骸大人是這麼說的。」
「骸再也不回來了?」
「骸大人說他已經很累了。」
首領雙手握拳,里包恩面無表情看著他最得意的學生做出艱難決定。
如果骸再也不是彭格列的霧守,依庫洛姆的實力能夠頂上骸的位置,也許骸老早就計畫好了,也可能他甚麼都沒想,骸他那麼聰明,想做甚麼都會成功,這時候啊啊啊---抓亂頭髮的首領遲遲做不出反應,直到家庭教師冰冷的槍管抵在太陽穴上。
「蠢綱,骸如果想走,沒人阻止得了。」
「我們還有最後的王牌。」
「你說雲雀?他不是說絕對不會救的只有骸嗎?」
「說是這麼說,不過看最新回傳的情報,雲雀學長已經接近骸所在的位置了。」
「這兩個人……」
年輕人總是折騰來折騰去,才發現最不能放手的早在身邊。里包恩忍不住笑出聲,吹起口哨,在黃昏的暮色裡聽來格外悠揚。
現在。
雲雀清醒沒有,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他能感覺頭上纏了好幾圈繃帶的重量,臉上貼著OK繃,點滴插頭由左手安靜傳送藥品,電子儀器跳動著69,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骸,他掙扎著起身,躺了太久腳步虛軟,身體搖搖晃晃差點跌倒,多虧點滴支架給了他支撐的力量。
骸去了哪裡?
骸死了嗎?
我不准他死在別人手上!!
雲雀難忍激動推開病房的門,待在病房外的草壁從長椅上驚醒,雲雀努力挺直腰桿,他不允許自己有半點軟弱。
<b>「骸…骸呢……」</b>
草壁沒有回話,他只低垂著頭,迴避雲雀的視線和追問,諒雲雀怎麼逼迫都不肯鬆口骸的下落,彷彿會因此受傷的是他而不是雲雀。
「骸死了嗎??」
「恭先生,您別問了,我不能答。」
雲雀頹然放下搖晃草壁肩膀的手掌,沒有比六道骸的消失更不可理喻的事,他想大叫,想擊碎所有能夠看見的事物,但他只是這樣靜靜站在原地,像望見年少時骸為他綻放的那叢櫻花片片飄零,動彈不得。
能哭出來就好了。
原來六道骸的存在這麼疼痛,雲雀這麼想著。
面對雲雀的悲傷,草壁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拔腿就跑,連句明早我來探望你也沒說,他知道任何安慰對雲雀都是沒用的。
雲雀的雙眼突然失去了視線,微涼的手指溫熱的吐息,他不敢轉過身,怕自己仍深陷夢境之中,骸受了重傷,他親眼看見的。
「你沒死?」
「其實是死透了,但是看到你為我這麼傷心,我又捨不得走,從輪迴盡頭回來了。」
騙子。
雲雀很想這麼喊,把這星期的勞苦奔波一口氣發洩出來,但骸緊緊抱住他,緊得足以讓雲雀相信他畫裡的溫度。
「吶,在下次輪迴之前,和我好好決鬥一遍,活一遍,愛……」
骸的嘴唇貼過來,是他,真的是他,雲雀沒能再想下去了,生死恩怨,這個世界有太多旋生旋死的承諾,但那不會是他們。
此刻世界誕生,就像他們剛剛相遇一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