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德始終記得,雖然他從來沒有說出口。
撲克牌黑紅花色漂亮翻轉,方塊梅花愛心,最終停在一雙帶笑的眼睛。
「你輸了。」
阿諾德記得被對方凝視的心慌,那是他第一次遇見這個以黑桃為名的陌生人。
他不會忘記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
Almost There---
For D Spade And Alaudi
「彭格列主張讓窮人跟弱者得到安全跟保障,請問還有哪位有意見?」
初代首領耀眼的金髮隨著他的演講搖擺生光,他又為彭格列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無論對於擴張地盤或是個人聲望而言,這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表現得恰如其分,阿諾德聽見桌底下互踢腳跟,打著不可輕舉妄動的暗號,淺淺一笑,這些人就像他調查的一樣,雖然嚮往權力慾望,遇到危險還是會本能後退。
阿諾德輕瞇冰藍鳳眼的沉思神情,像道峽灣讓人失足陷落。
結束會談的首領跟來客逐一握手道別,送走了所有人跟他們身上的武器,才如釋重負的作勢擦汗,紅髮的G第一個笑了出來,然後是納克爾跟著縱聲大笑,藍寶介意著G不敢作聲,只敢隱忍抽動著嘴唇,被G狠狠抽了一下肩膀才尷尬的笑開,大家的歡笑聲,生活安逸的空氣有淡淡的麵包混合著綠草香,平靜的日子這樣很好。
「剛剛桌下那麼多把槍,流點汗是應該的,阿諾德,你偶爾也笑一下嘛。」
阿諾德攤手表示了拒絕,他不習慣和大家一起坦露真實感情,也許是職業使然?
隱藏自己,乃至壓抑自己都成為他的本能。
「對了,似乎有個人沒到?」
一直無人入坐的空虛座位,屬於敵人還是朋友?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阿諾德已經率先感受到了危險,如果贊同彭格列而不出席,那是好事一樁,但如果對方抱持著敵意---
「阿諾德,你去吧,探探對方的實力跟態度。」
於是阿諾德就出現在這裡了,一場華麗得沒有實感的舞會。
與舞會氣氛格格不入的阿諾德旋轉手中剔透的玻璃杯,對於富麗堂皇的布置仔細打量,絃樂像配合著誰的登場突然燦爛起來,阿諾德的職業本能告訴他在二樓的陽台有個水藍色人影斜倚著,隔著遠遠的距離,能夠感覺他臉上的柔和。
「其實那時候就想找你說話。」
然而這是阿諾德後來才知道的隱情,斯佩多的眼神整個晚上都沒有離開過他。
為什麼斯佩多會一眼注意到他,阿諾德能夠猜到大概,他是整個舞會場裡唯一沒有穿著正式禮服的人,然而阿諾德並不以為自己一身風衣有多麼醒目,跟左邊那個肥胖得有如聖誕老人卻仍抱緊烤雞的公爵,或著跟右邊那個眼睛老是伸手往女孩蓬裙一抓的子爵,他覺得他正常得太過度了,他必須把自己偽裝跟這些人一樣瘋狂。
現在他有了嘗試瘋狂的機會,斯佩多優雅在阿諾德對面坐下,藉著手上的牌戲跟他搭話。
「我是斯佩多,晚安,請問閣下的名字是?」
阿諾德再次繃緊了神經,衣著貴氣逼人,但問候方式跟衣服風格相去甚遠的這個年輕男孩,並沒有像其他人把爵位掛在嘴上,談吐的怡然自在是在許多這樣光鮮的應酬場所打磨出來的,但並沒有膩人的世儈語調。
這個男孩還沒有被他周圍的大染缸所控制,訝異跟尊敬的悸動讓阿諾德難得破例的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阿諾德,你的牌戲變得不錯。」
被誇獎的斯佩多有些羞澀的笑了,他的年紀到底多大?
該不會比自己還小吧?
阿諾德很快平息了自己的猜測,專心觀察這個男孩,唯一缺席的談判者。
水藍髮色。
軍裝式的禮服打扮。
笑容輕淺讓人捉摸不定。
主動表達意見,給人適度的親切跟威脅感。
不喜歡隨波逐流享受荒唐逸樂的宴會。
那雙湛藍眼眸清楚倒映著他的身影,像個安靜湖泊。
阿諾德不喜歡被人注意,或著被凝視,無法判斷對方是敵是友,莫名得到關注會讓他不安,然而斯佩多卻讓他很安心,是什麼原因也說不上。
斯佩多說了很多貴族腐敗的可怕傳聞,阿諾德安靜的聽,忍住怒氣不拿出手銬拿下身邊越來越放肆的野獸,斯佩多突然湊近阿諾德面前,笑了。
「你生氣了?那我們到花園裡去走走,免得搞壞了你的心情。」
阿諾德有些懊惱,他不會輕易把想法表露在臉上,但斯佩多知道他細微的動作變化代表什麼意思,這不可能,怎麼會有人瞭解必須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做好彭格列的雲守。
有那麼多必須一個人扛下來的責任,好強的阿諾德從來不訴苦,哪怕為了情報在小巷裡奔走出一身汗,在情報的虛實之間做出判斷,為了不牽累任何知情的人捲入恩怨,他早習慣一個人走著,任深夜的月光曬乾他的汗水。
已經有多久沒有和人併肩走著?
阿諾德想不起來了。他習慣了影子安靜的陪伴。
斯佩多的髮梢在風中晃蕩著,引他走向花園,穿越過飲酒嬉笑的幾對男女,花園裡有個噴泉,
他們在噴泉前的台階坐下,剛剛嬉笑的那幾對男女開始褪去彼此的衣著,熱切又瘋狂的交纏讓阿諾德皺起眉頭,但一旁面無表情的斯佩多反而更讓他難受。
「這種事情每天都會發生,這些人有能力買通任何人,如果死神能夠收買,我想他們一定會長命百歲。」
阿諾德搖頭反駁斯佩多的意見,「如果你感到不滿,就不該坐在這裡抱怨,做些你能夠做到的改變,否則說得再多也只是逞口舌之快,別忘了,本質上你跟他們都是一樣的。」
斯佩多低下頭沉思,聲音低沉:「這些不平的現象難道我一個人能夠改變嗎?」
「你一個人辦不到,但或許一群人就可以,你聽過彭格列?」
「啊,我知道他們!不過聽說他們非常難纏,人都還沒出現,底細都被他們摸透了,情報收集能力強大得沒話說!我還不想跟他們過招,阿諾德你笑什麼?臉都紅了。」
不知道畏懼的對象就在眼前的斯佩多,亦不知有幸一睹阿諾德的笑容。
在這個原本想要麻木自己逃避狂亂的夜晚,有個人始終保持清醒,在黑暗中綻開剔透的笑容,這個笑容的重量壓在斯佩多記憶底層,讓他走進彭格列的大門,坐在曾經空虛的座位上,成為了他們的一分子。
當斯佩多和阿諾德對望,就能想起相遇的那個夜晚。
噴泉從背後偶爾灑落的濕意,在不安氣氛裡卻仍然保有強忍笑意的餘裕。
仔細的嗅,可以聞見黑暗裡浮動的玫瑰香氣。
後來的發展,出乎阿諾德的預料,卻合乎斯佩多的期待:夥伴之間的信任跟依賴,經過生死相依的事件增加了黏稠度跟深刻性,斯佩多並不驚訝對於阿諾德越來越熾烈的感情變化,他雖然年輕,容易意氣用事或著過度浪漫的幻想,但阿諾德是他一眼就望見不可動搖的存在。
阿諾德孓然一身的背影總想讓他追上前去,和他說話,但阿諾德是否願意跟他長久走在一起,而不是僅於一個夜晚的偶遇,或是因為共同信念而親密的默契?
斯佩多抓亂了雙閃電分線,他煩惱極了。
該怎麼疼愛這個像雲高傲的男人,緊緊擁抱他,會不會遮掩他的光芒?
如果能夠買通愛神該有多好!
斯佩多開始瞭解那些墮落的夥伴,他們並非全然是自願的,他們只是無計可施,只能用金錢跟享樂麻痺軟弱的靈魂。
彭格列上上下下的情資都在阿諾德的掌握之中,他知道斯佩多憑著己身的優厚條件為了彭格列做了許多事,首領很賞識他,其他夥伴們也樂於見到新血加入帶來的新氣象,彭格列欣欣向榮,是棵往天空拓展版圖,伸展翠綠的樹木。
斯佩多在他心裡越來越不一般了,阿諾德忽略著曖昧的情緒日復一日壯大,他有太多事務要操勞,但他晚歸總會看見斯佩多的鳳梨頭身影在走廊上晃來晃去,等待著跟他擦肩而過說:
「辛苦了」。
阿諾德知道人跟人之間的情感是怎麼回事,他瞭解戀愛中的人會用什麼暗示跟手段,迂迴接近對方,但斯佩多總只表現得清淡,始終沒有把感情說出口,不能將一朵飄飛的雲收納在掌心,也只能做到這樣熱烈。
每每想到斯佩多和他擦肩的眼神跟那句平常卻充滿熱度的問候,阿諾德總感到酸楚,這個孩子正用噴泉般清澈不歇的情感愛著他,雖然他總是冷淡的點頭以對,未來充滿了變數跟殘酷,斯佩多會像現在一樣珍惜他孤傲的靈魂。
只要不說破,曖昧的遊戲可以永遠繼續。
阿諾德告訴自己,斯佩多會找到更適合他的人,這樣互道晚安的儀式很快就會變成一段年少的回憶,直到斯佩多再也不望向他的方向,他才終於能夠放肆自己的目光,跟著斯佩多的背影走得很遠很遠。
然而有天晚上阿諾德回到彭格列總部,並沒有收到他預期的那份問候,斯佩多自願出任一項危險的任務,貴族間的累年恩怨即使放著不管,也能自爆無數廝殺。
斯佩多曾經坐著的座位又空蕩下來了。
阿諾德在驚惶不定的情緒裡繼續處理家族事務,每個人都有必須孤獨前進的路程,只是當他一個人關上雲守辦公室的大門,疲累會突然像突然壓垮他的肩膀,然而知道他辛苦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阿諾德這才發現他有多麼想念和斯佩多短暫會面的時刻,經過了再忙再累的一天,知道有人惦念等待他的平安歸來,他的心因為一句平淡的話而踏實。
他好想念,好想念斯佩多。
然而斯佩多音訊全無,每天都有死傷回報,阿諾德仰望死傷名單總無法順利呼吸,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就放過這個孩子吧,阿諾德無聲的禱告:斯佩多還這麼年輕,他的熱情跟天真還新鮮而溫熱,太多人需要他,弱者等著他,彭格列需要他,還有---
「我也需要他。」
阿諾德的心裡有個隱而不現的座位,保留給斯佩多。
命運雖然總是不按牌理出牌,但阿諾德願意給自己希望,總有一天他可以再和那個身影見面,他們還是跟之前一樣好好的,哪怕只能擦肩而過說一句話。
默默喜歡一個人,這樣微薄的願望是可以被允許的吧?
阿諾德如此想著,跨進了秋天的門檻。
不承認斯佩多像霧氣蒸發的現實也不行,因為斯佩多的任務開始分配給其他人,就連阿諾德也不能避免,他打開斯佩多的抽屜,將任務資料夾搬出來準備分發,意外發現了一張數字表單,這會是買東西的收據嗎?
20,38,22,40,23,15---
乍看無關的數字在阿諾德眼底逐漸排列成序,那是他每天晚上回到彭格列的時間,斯佩多就在這裡倚窗觀察他走進彭格列大門,裝出跟他偶然相遇,和他說話,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從第一次見面就下定決心了嗎?
原來抱持著微薄願望的人不只有他一個,阿諾德勾起了釋懷的笑容。
等斯佩多回來再好好問他什麼時候下定決心的?
還有斯佩多到底幾歲啊?
熱烈又壓抑的感情也只有年輕才揮霍得起,趁我還年輕快回來吧。
風輕輕拂動,窗外金黃楓葉掉落一地,阿諾德提醒自己不該在季節變換的感傷中耽溺太久,今晚還有得忙,但有個人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深藍色大衣,金色流蘇肩飾跟鈕扣鮮無比亮,一下子就跳進阿諾德眼底生根。
他和他都在這裡。遙遙相望,喊出了彼此的名字。
FIN。
斯佩多跟阿諾德,你們一定要幸福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