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雲雀恭彌視角。
做為一個頂尖的保鑣,我絕少衝動行事。
除了電車停靠在『黑曜』又破又小的火車站的剎那,我確實有把信口開河的介紹人親手沉入東京灣的衝動。
這是什麼鬼差事?
「只要你願意忍耐離開東京三四個小時的火車車程,到達火車站後再轉搭半個小時的公車,接著自費搭乘計程車五分鐘,你就會到達某個地主的豪宅,聽說他最近被道上逼得很緊,
憑你的身手擔任那一大家子的保鑣綽綽有餘。」
我一點都不怪我自己對錢特別心軟,聽到一大家子也沒有起疑心,當晚立刻整理了簡單的行李,把慣用的浮萍拐放進行李箱裡層,讓雲豆隨興停在肩上,就這樣搭上了第一班開往黑曜車站的電車。
黑曜車站只有破爛一詞可以形容,沒有任何富豪居住在這裡的跡象,圍著車站等待乘客的計程車司機倒是不少,待我走近他們拼命朝我吆喝,我不耐的徒手將他們迅速撂倒在地。
我早已習慣人們看我的讚嘆及驚恐目光,但這次不同,我清楚感覺到有道視線從車站對面的茶樓包廂盯著我,身著藏青色和服的男子,奇特的深藍髮色,我想他大概就是介紹人口中的肥羊及我未來的雇主(如果他命夠硬沒有被我順手掛掉的話),雖然不想打招呼,卻也不能當他是空氣。
男子徐徐下樓朝我走來,輕鬆擺著手,就像走在紅地毯上的外國明星,看見他的人都感謝自己的福氣。
「想必你就是雲雀恭彌,介紹人已經給我發過通知了,我是六道骸。」
他極為客套的與我問候,我盯著他手上緊抓的紅絨相本,正要起疑他為何如此慎重簡直像要相親,他又發話了。多話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
「你這件長風衣不錯,漂雲咬殺?很有意思,是從哪裡得來這衣服的?」
一個人的過去不適合當成面試的自我介紹,除非從前的表現比現在更好,我從旅行箱裡將拐子拿了出來,把它脅迫的銀色光芒當成回答,六道骸的反應非常不同一般,他竟不感覺害怕也沒有腳步後退,反而更往前走了一步。
我的雇主儘管行事招搖,多話,忍不住靠近危險的衝動卻與我相同,不同的是我們解決事情的手段,我喜歡武力征服,他喜歡用心理戰據為已有。
六道骸展現足以勝過鎂光燈的燦爛笑容,我不習慣他的熱情表態,想要閃躲卻沒能躲過他拍肩膀的問候,我心上一驚,六道骸的洞察力遠超過我的預期,他知道我不喜歡別人貿然親近,也知道怎樣跟我維持關係---我不會拒絕鈔票的誘惑,難道你能嗎?
「東京時髦又有趣,要你來到這種窮鄉僻壤工作,真是委屈你了,哪,千種跟犬,快去把禮物拿來。」
有兩名少年出現在骸身後,他們年紀和骸相去不遠,對他畢恭畢敬好像多說一句話也會晚上睡不好,兩人合提一只好幾萬塊元的硬質輕巧塑膠行李箱,可以想像裡面的鈔票,也就是我的酬勞有多麼豐厚。
「這是給你的見面禮,禮物到我家再拆。」
六道骸很輕易的打破與我首次會面沒有大打出手的驚人紀錄,我冷哼了一聲,坐上他的黑頭車駛離車站周邊,在車內的六道骸並沒有像剛見面般熱絡。他只是坐在那裡,眼神失去溫度,連一抹笑容也沒有,將自身感覺抽離,冷靜觀察這個世界,我想這是他原本面貌,保持安靜就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存在。
奇怪的是,他越想用沉默偽裝成空氣,我就越想要他開口,哪怕是向我求饒也沒關係。
「擔任你的保鑣,我該作什麼?」
「你比我想得還要積極,庫呼呼~~果然沒選錯人啊。」
車子一到達六道家宅邸,我便明白原先介紹人的意思:除了六道骸,這裡的居民包括這輛車前座的兩個少年,在門口提著名牌包等候我們的短髮少女,庭院裡蘋果頭套在池塘邊玩耍的外國小孩,研究室被自己不小心炸掉而借住在客房的的矮小科學家,以及在樹梢飛翔的雪白梟鳥。
我必須承認我愣了一會,依六道骸忽冷忽熱捉摸不定的性情,竟然會養了一群並不是血親的人在家裡,很難一時想出理由,同時我也開始擔心我的工作內容,該不會包括陪少女逛街提購物袋,糾正孩童的白日夢幻想,在科學家把房子炸掉前先制伏他,把飛走的鳥連夜找回之類的倒楣事,要真是這樣…
我決定先看過酬勞再說。
「該看看你準備的禮物了。」
「在那之前,我要先讓雲雀先生見一個人。」
六道骸欣然領路,帶我至一間和式房屋,房前栽種了不少花卉樹木,雲豆開心的跳上樹梢遊頭擺尾唱起歌,方才見到的白色梟鳥很快飛到雲豆身邊一同唱和。
「看來牠們變成好朋友了,梟鳥最近老是沒有精神,有雲豆來真是太好了,
庫洛姆,醒著嗎?我帶了人過來看你。」
「骸大人……」
細如蚊聲的少女嗓音從紙門後方傳來,骸輕輕拉開紙門,「今天身體還好嗎?」
我不喜歡誇飾,但六道骸溫潤如蜜的眼神嗓音連門縫裡的螞蟻都招架不了,全數陣亡,少女因為過度溫柔的呼喚刺激,得以從床褥上坐起。
身體孱弱戴著眼罩的她,還是拼命擠出了力氣跟骸說話,可見六道骸在她心裡的地位,骸向她介紹我,只簡單說他最近很忙,如果有緊急狀況,會請我代為照顧她,我不禁瞪大鳳眼。
(照顧她!?我是保鑣,不是看護!!!)
六道骸雖然意識到我憤怒的眼神,但他不為所動,耐心攙扶少女躺下休息,領著我退出房間,來到另一棟和室,庭裡的櫻樹剛吐出碧綠新芽,與殘弱粉嫩的櫻花交疊。
「這裡是為你準備的房間,進去再解釋。」
屋內擺設是我習慣的日式風格,尚有摻雜金箔的屏風,可以上電視節目估價的古董茶具,雖然不曉得六道骸從何得知我喜歡的種種,但至少表示他對我的尊敬,願意先付出時間了解我的好惡,我不能不問一聲就火氣滿檔的揮拐過去,我還沒有看一眼我的報酬。
「那女孩是?」
六道骸為我沏茶,說明屋裡的這些人和他捲入的道上恩怨有關,但他說起殘酷的往事,臉上反而都帶著笑,要不是他真的看開了,就是他裝作看開了,我不想過問太多他的心理活動,哪天我想不開就會把他千千萬萬的思緒瀏覽一遍。
「他們的身手都不錯,足以自保,
但我沒辦法兼顧自己和庫洛姆的安全,所以我需要你,
剛看過你的身手,以一擋十也沒問題。」
六道骸的奇異雙眼發亮,努力表達他是出於肺腑的讚美我。
「若是有人殺進這個家裡,請你優先保護庫洛姆,以及保護其他人。」
這倒提醒我心裡擱著的大疑問,六道骸身為這群人的首領,難道他的身手不足以擔任庫洛姆的保鑣,反而要砸大錢到東京尋找最頂尖的行家?他何不親力而為?
「你為什麼不親自保護她?」
「因為我要擋在他們所有人的前面。」
我斜眼看他,六道骸面無表情一臉嚴肅的樣子意外順眼。
(中)
但六道骸順眼的時間也只有那麼一下下,就像陽光從雲端意外灑落又被雲朵吞沒,他很快重拾世故浮誇的友善面孔,為我打開行李箱,鋪滿我所喜愛的紙鈔,我拎起其中一疊翻動檢查,美好的新鈔氣味總讓我欣喜,是除了雲豆之外我第二喜歡的事物。
我向六道骸點頭示意,它們都是我的了,骸勝券在握的笑了。
「雲雀先生願意留下來真是太好了!但有個小問題需要雲雀先生配合,你那件暴走族風衣不太適合保鑣工作,我有吩咐為你準備新行頭,已經掛在你房裡了,等會可以試試。」
原以為六道骸會準備奇裝異服給我一頓下馬威,在房裡掛著的卻是用料上好且無比合身的黑色手工西服,這絕非一朝一夕在路邊隨便就能買著,六道骸不著痕跡的向我宣示他對我的瞭解,以及他無法測量高明俐落的手段。
與黑色西裝相配的紫色襯衫倒是讓我愣了一下,他看出我臉上斗大的猶豫兩個字,解釋紫色可以更加強化黑白分明的對比以及這個那個的原因,我不耐煩的阻擋骸說下去,我穿就是。
至少這配色穿起來沒那麼像葬儀社一身黑白,雖然我的工作跟他們一樣,都是為人送終。
六道骸忽然伸手過來摸了摸西服的質地,「這料子還行嗎?會不會冷?」
我大吃一驚但後退已經來不及,六道骸的溫度就那樣留在西服之上,慢慢往下滲透,一如他的存在。
六道骸下達的工作內容只有『優先保護庫洛姆』,以及『可能的話也保護其他人』,並沒有說不要打傷那些入侵者,或是『「你若弄出人命,我會很傷腦筋」這樣的操心嘮叨,六道骸並不像之前那些貪生怕死的雇主,我早看出他的可笑心思。
他想跟黑暗同歸於盡,希望那群人能夠在這個世界向光處好好生活。
可惜的是我並沒有成人之美的善心,我偏要他活著。
在黑暗與光明的夾縫裡活著。
從此我換上黑西服紫襯衫,帶著鋼拐隨著六道骸進出談判場合,應對在明在暗的攻擊,我的名聲很快隨著擊倒人數迅速擴張,我不在意尋仇目標從黑曜家族轉移到我身上,我只是給予他們應該得到的,至於他們會失去手腳還是生命,全靠他們自己的造化。
六道骸放任我肆無忌憚的戰鬥,把放任我當成特權享受,就像把獅子放進競技場攻擊敵人的帝王,端著酒杯嚼著水果的自在得意,為我吶喊加油,難掩得意,很難得遇到一個真正賞識我能力的上司,我工作得更加隨心所欲,然而隨著我們相處時間越來越長,有什麼在我跟六道骸之間緩慢滋長,逐漸改變這個家的氛圍。
那個愛跟名牌包群聚的女孩是這群人裡最敏感的,她是第一個發現的。
也許是因為她最常盯著六道骸。
「你們幹嘛整天形影不離!我看了就不舒服!」
「他是我保鑣,當然要時時刻刻跟在我身邊啊。」
六道骸隨便解釋了一個理由,女孩就接受了,雖然我目睹這種毫無天理的發展許多次,每次都覺得吃驚,難道對她而言,真相沒有六道骸的笑臉重要嗎??除了我以外,她們沒有人看過他強忍悲傷的樣子,哇喔那個樣子……換成是她大概就哭一晚上了。
他支走了女孩,我難忍鄙夷逼問他。
「你非得要帶著這麼一大家人,每天要處理的事情還真多啊。」
「咦?我以為像你那樣比較辛苦呢,」
六道骸朝我眨眨眼,雲淡風輕的朝我發動攻擊。
「不管到哪裡都是一個人。」
如果要我排一個暗殺名單,六道骸永遠位居首位,並不是因為他知道說什麼會惹火我,或是做什麼會讓我覺得溫情,而是『他瞭解我』的過人天賦,他看上我的長處而雇用我,閃躲我的雷點與我相處,讓他能比其他人靠我更近,到達我從來沒有想像的深度。
聽六道骸聊天來打發時間是好主意,但如果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槍口跟白亮亮的開山刀,這招是浪費生命,那是某個夜晚遭遇的奇襲,敵人集結到門口叫囂,我與六道骸出門應戰,我掏拐打發我能打發的,六道骸神定氣閒轉身回房,不知從哪裡找出一隻料理稻草的大叉子單手輕鬆揮動,擋在他面前的敵人就像稻草一樣飄落。
六道骸的身手不需要任何保鑣,他有他自己就足夠了。
既然來的都是跟稻草般不堪一擊的小角色,我也就放鬆攻勢,任六道骸應付絕大數的敵人,他游刃有餘的對我擠眉弄眼,高聲叫喚。
「這裡交給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回去照顧家裡。」
周遭爆出喧嘩尖笑,嘲諷六道骸簡直把我當成老婆使喚,我痛快回報他們柺刺艷麗的窟窿。
等大勢底定,我們返回屋中,兩個少年,一臉擔心的蘋果臉小孩,推了推眼鏡的科學家,名牌女,甚至連那隻鳥都一湧而上探問六道骸的傷勢。
我這才發現他受了傷,就在他故作瀟灑跟我喊話的剛剛。
「你是笨蛋嗎?受傷了還逞強!」
「顧著跟你說話,我什麼痛覺都沒有,並不是逞強噢。」
我又再次罵了他一次笨蛋,繞到屋裡去找可以包紮的藥品,希望也能找到吃了會變聰明的藥品,六道骸實在笨得超過我的想像,他被打掛了,叫這群人怎麼活下去?那個孱弱少女勢必第一個撐不下去。
果然如我所想,庫洛姆自個推開紙門,腳步顫抖走出來,但不是走到那個笨蛋面前。
「雲雀先生,你的身手是我們之中最強的,請別再讓骸大人一個人亂來。」
庫洛姆身體孱弱但語氣堅定。我想走開,庫洛姆仍然不肯放棄拽著我的袖口,對手如此病弱,我沒有還擊的理由,局面僵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雖然我追求勝利,但我不背負任何人的期望,六道骸輕咳幾聲,出面解圍。
「是我自作主張,你們別強人所難。」
周圍一片寂靜,蘋果頭套小孩弗蘭突然驚醒,看他茫然的表情還沒完全清醒。
「啊啊啊---笨蛋師父找到師母了!!!!」
我來不及惡狠狠打他一頓,弗蘭又陷入昏睡,毛線帽少年跟犬齒少年的目光明顯提高了警戒心,名牌女像買到高價的山寨貨般氣得身體發抖,科學家阿威(我實在記不住那麼多名字,尤其外國人名字都好長)推了推眼鏡,發表論文的虔誠模樣,與他發言相差十萬八千里:
「雲雀君的身體雖然不太適合,但也有變通的辦法,阿骸你得從……
這裡人多不方便解釋,晚上再拿資料給你研究。」
夠了。我受夠了。
由庫洛姆的請求起頭,弗蘭偶然的一句夢話點燃大家的注意力,加上少年少女們情緒發酵,最終由阿威歸納驚悚無比的理論,除了我無話可說,所有人都很滿意這樣的發展。
他們和笨得可以的六道骸果然是一家人,傳說中沒有血緣的親人。
坦白說,在那瞬間,我有一點點怔忪。
只有一點點而已。
(下)
當事人卻沒有受到這股熱烈氣氛影響,六道骸將人群打發,剩下我一人與他獨處。
「不用管他們說什麼,記得你的雇主是我,照我所說的去做。」
六道骸沒有順勢說些輕薄話,反而全盤否定那些人的好意,不曉得六道骸知不知道,他的殘酷,大多來自於他對自己的殘酷。
我只是個冷眼旁觀的保鑣,我說了甚麼做了甚麼,都不會改變這個家族的命運。
敗北的敵人不可能善罷甘休,一定會在短期找上門來,到時候殊死一戰不可避免,但沒有人提起應變措施,日子跟之前一樣平靜,庫洛姆的病情隨著天氣暖和逐漸好轉,越來越常看見她披著毛衣外套坐在庭院裡和其他人聊天說笑,犬總會故意惹她生氣,再把她喜歡的蘋果切片加上一句對不起遞過去。
六道骸在長廊上看著他們,溫柔在他臉上越來越明亮,就像被霧氣籠罩的峽灣,在清朗天氣裡,終於現出了原本的壯麗輪廓。
我很快發現他紅藍雙眸溫柔看著的不只是他們,還有在他對面不發一語的我,我不自在的把眼神轉開,想起那些無聊的玩笑,有種陷入流沙裡的錯覺,但我很快告訴自己冷靜。
愛情不會發生在兩隻猛獸身上,特別是兩隻把心都藏起來不讓人找到的猛獸。
六道骸朝我走來,與我並肩而立,我以為他要說出什麼欠揍的曖昧話語,結果出我意料。
「這個周六帶庫洛姆去東京做個精密檢查,我會付你額外出差費。」
「你自己帶她去,出了什麼狀況我可擔不起。」
六道骸不慌不忙的解釋,他的笑容裡隱藏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放心吧,只是個例行檢查,她身體最近好多了,不會帶給你麻煩的,
不巧那天我跟千種他們有會要開,何況這本來也算是你的份內工作。」
六道骸說得沒錯,保護庫洛姆是我的首要工作,到了周六,我依約到達庫洛姆房門口,卻發現要出門的不只她一人,弗蘭,阿威,連同名牌女一字排開,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我只要帶庫洛姆出門?我立刻嚴正告誡。
「我收到的命令是帶庫洛姆去醫院,並不包括帶你們出門。」
名牌女雙手環腰往前一站,眼中燃燒著我很陌生的熱切渴望。
「沒有要你帶我們去!!我們只是跟你一起坐車去東京,才不想跟你一起逛呢!!
那多無趣!!銀座新開了好幾家服飾店,春裝上市了,我要去補貨~~」
阿威照例推了推眼鏡,清了清喉嚨。
「雲雀君,她說得沒錯,我們不會麻煩你,我們會照顧自己,
我訂了好久的光速一千八終於到了,我得把它領回來。」
好吧,東京的確適合購物和做學術研究,只要他們不打擾我,我也無話可說,但是弗蘭上次口頭得罪我,我不想順著他的心意,然而弗蘭的理由卻讓我無從反駁。
「我老是把你叫成師母,怎樣都改不掉,這毛病得治,帶我跟庫洛姆去醫院吧。」
六道骸雇了一輛休旅車送我們五個人出門,他在窗邊跟大家逐一話別,M.M妳的包包夠多了,上次我給妳買的還新得很,教授你的頭腦才華不需要光速一千八來證明,弗蘭,你一點問題也沒有,庫洛姆,妳會好起來的。
最後是我,六道骸頓了頓才開口,「謝謝。」
我應該毒舌吐槽回去的,現在想起來真是後悔得要命,我當時只想趕快出門,趕快帶人回來完成任務領到出差費,於是我點點頭,讓六道骸有機會伸出手來,遞出用信封裝好的厚厚出差費,還有他友善的指尖。
六道骸的指尖悄悄滑進我指間旋即滑落,像無數火星攀爬,直叫我身體發顫,淌了熱汗,從沒想過他會有如此溫暖的體溫,六道骸若無其事,燦笑滿臉與我們揮手。
我踩下油門,把他壓抑的得意拋進後視鏡。
我又來到破爛的黑曜車站,與上次孤身來到這裡不同,如今有一大群人跟我同行,就連作夢我也不曾想過有這一天,這違反我的生活秩序。
上車後我和庫洛姆隔排而坐,其他人坐在離我們更遠些的座位,一路上能夠聽見他們興奮的討論待會到達東京的活動,庫洛姆只是安靜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不自覺微笑著,顯然很享受這段難得的旅程,好幾次她視線與我交錯,少女特有的羞赧讓她別過頭去,快到東京的廣播聲響起,她才下定決心似的起身走到我跟前。
「謝謝你帶我來這一趟。」
「這是我的工作。」
「骸大人說,要是你不願意,哪怕再多金錢也不能收買你。」
「是嗎?」
「他說雲雀先生像朵浮雲,只能追逐而不能束縛。」
沒想到六道骸如此看待我。
他居然能夠看穿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庫洛姆往我的方向稍微挪動了一些距離,用少女羞怯的憨態努力鼓起勇氣和我說話。
「骸大人不陪我來,是因為他對醫院有不好的回憶……。」
她繼續說著回憶片段,我撇過頭去看著窗外,讓電車行進的噪音混淆她的獨白,六道骸有沒有一雙健全的湛藍眼睛,我並不關心,眼睛顏色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本質,暗藏在那張漂亮笑臉底層的黑暗癲狂死亡氣息,我可是比誰都早嗅到,只是不說而已。
那段不忍卒聽的過去只是讓他更堅定的要保護這些人,不必再遭受一遍他曾經受過的苦。
阿威從另一頭座位走來,不斷擠眉弄眼,我先發制人朝他冷冷一笑,這些人都被六道骸慣壞了,沒有先來個笑臉就沒辦法認真談事情,果然我想得沒錯。
「聽說雲雀先生以前加入過暴走族?」
「與你何干?」
我以問號回擊問號,享受揮拐剎那冷淡的快感。
「我訂製的光速一千八外型是台摩托車,內建許多奇妙功能,
例如遇到測速照相機,可以發射小型火箭把它炸掉,想請你試騎,我需要實驗數據。」
「火箭?」
有意思。若是這車闖進地盤,我一定發動所有弟兄據為己有,阿威給了六道骸那些不利我的資料,應當發射幾枚火箭,製造他最喜歡的爆炸當作謝禮還回去。
就在我要允諾的同時,弗蘭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副見到鬼的樣子,指著車廂門口的人影,他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已經睡醒了。
「千種跟犬!?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喂!雲雀!!你怎麼在這裡?」
兩個少年無視弗蘭的問題,話鋒朝我而來。
「六道骸說要跟你們開會,叫我帶這群人去東京。」
「骸大人說有你這麼強的保鑣在,要我們別擔心,讓我們放一天的假,
還說黑曜車站的票已經賣光了,要我們到前一站上車,
我們是聽到了弗蘭那小鬼跟M.M的聲音才過來這節車廂的。」
千種跟犬的話語像砲彈在我們之間炸出滔天大浪,冷靜回想早上出門的確沒見到他們兩人來送行,原來早被六道骸支開了,我有很不祥的預感:他們都在這列電車上,除了六道骸。
我從西裝口袋抽出那只厚厚的出差費信封,翻出由紙鈔包覆的存摺跟提款卡。
再怎麼無感遲鈍的人也能明白六道骸的計謀:讓所有人跟著我一起搭車,伺機交給我所有家當,擺明了要我帶著他們遠走高飛。
緊張不安的氣氛裡,弗蘭第一個大哭起來。
「師父……師父他不要我們了嗎?」
我只能沉默以對,我不擅於安慰哭泣的小孩,把他們弄哭還容易一點,何況「留下來斷後」跟「放棄你們」的解釋即使不同,結果都是六道骸不在這裡。
『謝謝』。
我想起六道骸是這麼說的,即便我了解他的計謀,卻還是怎麼想也不明白,在那樣感傷的離別時刻,他為何悄悄握緊我的手。
(終)
從我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的庫洛姆,只好以她擁有的秘密打動我。
「雲雀先生,骸大人當初要雇用你的時候,曾經和我們開過家族會議,
他說雖然你高傲又只看錢的顏面辦事,不過要是真出了什麼大事,
你可以依著本能離開而不愧疚,這樣對你才是好的。」
憤怒兩字不足表達心情,悲傷和我彼此不認識,我的感知能力像拖鍊的腳踏車深陷泥地。
六道骸這個男人早在見到我之前,就把我那點自私尖銳驕傲摸透了,並且他很有自信的找到了對我好的方式,在我將他打成肉泥之前,就把我哄走了,要真是這樣,我的臉要往哪擺?就這樣任由六道骸擺布?
我冷哼一聲,庫洛姆更是嚇得臉色發青,千種跟犬雖然平日待她不甚友好,碰到緊要關頭還是能擺出男子漢的架勢,朝我吆喝,我立刻掏出拐子準備反擊這兩個小毛頭,拐子銀亮的反光打在他們臉上,刺眼得讓他們失去視覺,他們瞇著眼努力張望我在何處的樣子提醒了我,耀眼得無法直視的強大才是我的真面目,而不是六道骸手中的一顆溫順棋子。
要我來就來,要我走就走!?
六道骸你想得美!
我偏不走!!!
庫洛姆咬緊下唇,深呼吸,與我冰冷的目光對上,比許多被我打趴的流氓還要勇敢。
「雲雀先生,雖然我還沒有成年,但骸大人交給你的財產裡,我也有一份,
我想用這份財產雇用你,請你想辦法保護骸大人好嗎?」
可以毆打六道骸還有錢拿的好差事很難找,豈有放過的道理?我沒壓制住發自內心的笑容,很快出現了第二名懷抱希望的志願者。
「師母!!財產我也有一份!!可以雇你趕快找到師父嗎?我不要留下他一個人!!」
難得弗蘭表達了一次真心話,雖然孩子氣,卻很有感染力,M.M,千種跟犬,不約而同舉手表達他們願意把財產給我,只要找到那個欠揍的笨蛋,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冷笑不已,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哪。
六道骸一定以為他很聰明,他做的決策萬無一失,以為他能夠放開這些人的手自己去死。
可惜他是死不成的,因為有這些人願意替他死。
阿威咳了幾聲中和感傷的氣氛,他委婉說明那份財產並沒有他的一份,他忙不迭地拿出隨身的小筆電,以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飛快敲打鍵盤,螢幕上出現了電腦繪製的東京鄰近街道地圖。
「雲雀(他連先生兩字都自動省略了),
我跟你提過的那台光速一千八,能帶你很快回到家裡,
但它放在東京碼頭,恐怕得花點時間去取。」
「這不是問題,我原來接受的工作得有人代理,叫那兩個小毛頭護送庫洛姆去醫院,
弗蘭交給MM看著,你把通往碼頭的號誌都調成綠燈。」
我打開手機,撥通了草壁哲夫的號碼,他一聽出是我的聲音,立刻像往日般宏亮問候,車隊最近又擴大的勢力範圍,多虧了恭先生英明領導,我趕在他跳針般的寒暄之前,要他立刻派出最近的車輛借我一用,我有急事得趕著去辦,再趕著他涕淚縱橫之前把電話掛了。
草壁是我在暴風族時代的部下,對我相當忠心,可惜有時仍然辦事不力,我只要他調動一台車,卻派來了一大群車。
從遠方看來,大概會以為這一大群車子以生命護送的是把黑色聖火。
阿威雖然一臉書生相,辦事效率非常剽悍,我順著他打亮的綠色燈號踩足油門,轟隆隆的車陣成為最好的屏障,連警車都要敬畏三分沒敢過來關切,當我蹬上那台光速一千八,不要說是警車,就連海岸自衛隊的攝影機也沒能捕捉到我的影像。
我不敢太過招搖,行車速度略有保留,與時速兩百六十公里的新幹線列車並行,只敢超前新幹線列車一百公尺,讓駕駛打開車窗大喊天哪誰來看看這台車是怎麼回事。風將我的髮梢吹成了尖銳的角度,高亢情緒在血管裡沸騰。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更重視的某人豁出生命,試圖交換一場義無反顧。
等我到達黑曜車站,前方車輛壅塞,嚴重妨礙我的行進速度,沒想到上天竟然賜我一個試射飛彈的好機會,我二話不說立刻按下火箭發射開關,轟掉那台礙眼的測速照相機,所有駕駛目瞪口呆,讓我爭取從車縫裡飛越的空檔。
六道家的門口停滿了黑頭車,顯然六道骸想趁這個機會將敵人一網打盡,哇喔,他真能打得過那麼多人?我將車子停下,閃躲倒在地上的軟綿身體飛快進入屋內,打鬥聲從更遠的地方傳來,我腳步不敢放鬆,循著聲響找到了這次我的目標。他的模樣有點狼狽,全身掛彩,那張漂亮無情的臉龐劃過幾道暗紅痕跡像流星,可劃不掉他的驚呼。
「雲雀!?你怎麼回來了??」
六道骸倚著櫻樹與敵人們對峙,幾道黑漆的槍口跟雪白的刀刃隨著他的目光轉向我,我連一眼都懶得看回去。
「我是你的保鑣,當然要跟在你身邊。」
別人怎麼理解這句話我管不著,我拔出拐子直指六道骸。
「有人雇我讓你活著,無論你想死或想讓你死的人,得先過我這一關。」
「雲雀恭彌……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真的想留下?」
大概是打鬥太久打得神智不清了,六道骸以全名稱呼我,他的語氣虛浮一如下午課堂打盹不幸被點到回答問題的學生。
「今天破例,我和你聯手。」
六道骸低頭若有所思,漸漸露出了平常的討打笑容,讓我跟敵人都想打他一頓,我拔出鋼拐,噙著危險笑容打量敵人該從哪裡開始獵殺,六道骸忍不住自顧自的笑出聲。
「庫呼呼……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你一直穿著我為你買的紫襯衫黑西服呢。」
「那又怎樣?」
「哪,敵人我們平分,希望庫洛姆他們回家的時候,救護車已經把這群人都載走了,
話說回來,他們到底出多少錢買我的命啊?值得你這麼拼命從東京趕回來?」
六道骸顧左右而言他,悄悄將我的手指握得死緊,他知道他得不到答案,他只是想要再看一次愛情一閃而過的模樣,在我將他手指揮開又被握緊的衝動瞬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