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滴落都變得緩慢的另外一個世界裡,深夜的冰晶城堡燈火閃動,原本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淡金髮色消瘦身影因此顫動。
「報告阿諾德長官,有人入侵!!!」
來的人會是斯佩多!?
冰藍鳳眼裡有一絲不確定的情緒閃動,斯佩多那傢伙的個性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即使翻天覆地也不管不顧,不管經歷了多久,他都沒有絲毫改變。
要是這世界能夠像斯佩多這樣就好了。
阿諾德走向窗台,拿起望遠鏡瞭望城垛下的兜帽身影,即使在元素都被整合成意念的特殊時空,斯佩多還是喜歡穿著舊時代的衣物,幻術還當真能維持這麼久?早知道應該多保留一些斯佩多說過的柔情話語,將它們凝結,像朵嬌豔的花綻放在玻璃瓶裡,最好是情人才能獻上的紅玫瑰。
阿諾德的臉色驀然潤紅,他沒有忘記,斯佩多和他是戰友也是情人。
也許是在時光存放在體內的記憶太過深刻,也可能是斯佩多使用了奇妙的招數,腦海裡響起的莫名旋律不分晝夜提醒他:
「奶奶上床乖乖躺好,等待爺爺愛的抱抱~~」
該死!!
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賣萌糟糕歌曲讓阿諾德手足無措,他想起昨晚收集到的情資,斯佩多不知從哪裡聚集了一大堆能力非凡的幫手,對外宣示,即使被攻擊到身上只剩一片葉子,也要像土著闖進叢林般把他帶走!!!
阿諾德的鳳眼在斯佩多身後的陰暗生物來回巡視,沒辦法一眼看出到底是誰動的手,但以斯佩多的幻術能力,有個會賣萌技能的手下沒甚麼好奇怪的,奇怪的是那首歌的歌詞,讓阿諾德的身體從深處灼熱了起來,好像回到了斯佩多的懷抱徹夜纏綿---
阿諾德努力搖搖頭將各種綺念將腦海裡驅除出去,現在想起來他一個人能夠獨自在夜裡睡去,簡直是奇蹟。
(哪,你真的要帶我走嗎?這裡甚麼都沒有。)
(除了我。)
(你還要嗎?)
阿諾德無聲望著窗外,在這個地方,只有不斷被想念的人才會接受到人世傳遞過來的意念,斯佩多從來沒有放棄過和他重逢的念頭?哪怕可能失去自己的身體跟性命,也不停止進入這個世界帶他回家的嘗試,為什麼要用意念建立這座城堡拒絕他?
是因為他不相信這世上有人永遠愛他?
窗外的斯佩多已經把兜帽拉了下來,眼神穿透了窗戶,不需要派人調查斯佩多的唇語也能猜到他不斷叨念的字句。
『阿諾德,跟我回家。』
阿諾德聽見心吭登一響化成碎片,可能的話他想別過頭去,但他移不開腳步,就這樣和斯佩多對望著,如果換算成人間的時光,他們已經對望了一生,但可惜一生已經過去了。
阿諾德明白越是拖延下去,越顯示了他的猶豫不決,斯佩多太了解他了,不可能忽略掉他沒有果斷派人應戰的反應意味著甚麼,他只能看著斯佩多緩緩勾起嘴角,先行移開腳步,融入背後那群黑壓壓的身影裡。
看來一場衝突是不可避免的,阿諾德搖了搖叫人鈴,傳來幾名親信,吩咐了幾種應對斯佩多攻城的對抗招式,在這個世界裡不再有人恐懼『死亡』,他們只恐懼於被遺忘,親信們很高興於即將展開的戰鬥,也有人不以為然的提出了異議。
「長官,你不如聽話回去吧。」
「剛剛有稻草人送來了冬菇必勝客,超好吃!」
「咦?你吃了!對方可能下了毒!」
「怕甚麼?吃多了就有抗體了!!」
「你們說夠了?還不快去應戰!!」
阿諾德掏出了銀亮亮的手銬,做出威嚇的樣子,親信們深知阿諾德好強,如果不識好歹的遊說下去,被狼狽銬殺的就不會是敵軍,而是他們。蹦跳驚慌的親信們離去了,阿諾德才緩過一口氣,已經到了這裡就不能返回現世,生死必須有它的界線,而且他並不後悔來到這裡,他永遠都記得斯佩多臉龐沾染淚水,將他緊緊抱在懷裡聲嘶力竭呼喊的最後一刻。
那是慣於嬉皮笑臉的斯佩多從不肯輕示於人的悲傷脆弱,恐怕只有他一人得見。
阿諾德換上戰服,登城而上,倚著城牆觀察底下的硬戰,雙方人馬確實交戰著,但顧慮斯佩多和阿諾德彼此的交情,並沒有人想使出殲滅性的手段,反而像是友誼過招,不時傳來對自己隊友或是對方敵手的真心讚嘆:
「天哪!這種莫名其妙的招式你也能接下!!」
「隊友幹得好!!繼續努力!!」
「多麼細膩完整的招式!!」
「實在好想和你對上啊~」
「讓我們一起追逐藍色鳳梨頭的背影吧!」
事情怎麼會這樣發展?阿諾德錯覺聽見了斯佩多的輕笑,也許這樣的發展早在斯佩多的計畫中,這些手下都聽聞過他跟斯佩多的過去,只要說上幾段八卦就能好感倍增,想到這裡阿諾德有點後悔沒有親手銷毀那些照片和信件,但他也知道自己下不了手,只能落得激戰變得越來越溫馨的場面,可他還是不自覺笑了起來,擁有從前還是幸福的。
好幾只動物布偶型態的手下趁著扭打和對手偷偷討論這場莫須有的戰爭何時結束,斯佩多已經搶先一步沙化移動,越過城堡的上方來到他面前,阿諾德想過開戰前必須說些漂亮話,但當斯佩多具象化在面前不到一公分的距離,語言卻從舌尖四散而去。
斯佩多身上的傷痕比從前更多了。
阿諾德以多年情人的默契檢視這具他曾經細膩撫摸的身體,經過時光砍伐的斯佩多還是俊美的,但他的笑容裡多了被絕望跟墮落浸潤的氣味。
在孤單的夜晚,斯佩多曾經擁抱過別人嗎?
曾經想著他而痛哭?
怎麼度過每個說好要一輩子攜手共度的節日?
阿諾德不敢想也不能往下想,無從逃避的痛楚會迷濛他的判斷力,他可不想讓斯佩多知道他還是會因為擔心他而脆弱,如果愛情是場戰爭,他們都輸給了對方。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走!否則我絕不留情!!」
「Nufufu,那你先回答我,為什麼要替我擋下那場攻擊?」斯佩多靈巧滑步欺近阿諾德,手指靈巧滑進風衣衣領,停在心臟曾經溫熱跳動的胸口,輕柔撫摸著成排的彈痕,「你可以不用死的……至少不用替我這種人死。」
阿諾德深深呼吸,將理智堆疊成最後的堡壘做最後的防禦,他絕不能輸!
「你該回去面對你的人生,把手下都帶走,他們相信的愛情並不---。」
「那你為我死的時候,你又相信甚麼!?」
「戴蒙……」
「為什麼留下我一個人!?」
高漲的黑氣從斯佩多背後竄入天際,所有戰鬥與藉著戰鬥搭訕對方的手下都停下了動作,有如失去生命的石膏像。
阿諾德知道他必須掏出手銬了,他見過太多次發狂的術士是甚麼下場,像場不醒的噩夢,沒有人想再經歷,傷害自己也困擾別人,但他並不想阻止斯佩多,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裡,該有權利說幾句話再領受失敗,這是他做出的決定,他必須把話聽完。
「有甚麼比得上留下我一個人更重要的?」
咄咄逼人的斯佩多讓阿諾德淌下了冷汗,心裡暗叫一聲不好,悲傷的感覺纏繞著手掌,手銬變得比記憶中更為沉重了。
斯佩多背後的黑氣越來越熾烈了,淒厲揮舞鐮刀,刀尖直指阿諾德的眉心,阿諾德俯下身子,靈巧閃躲斯佩多的攻擊,他趁著空隙點燃紫色火焰,將無以數計的手銬灑開,斯佩多輕快閃快手銬如同舞步滑行,鐮刀在空氣中發出撕裂聲,城堡因此乒乒砰砰塌陷了一角,阿諾德豈肯認輸?他立刻展開反擊,手銬倏忽收緊,留給斯佩多的手腕一道鮮明的血痕,斯佩多也並不急著還手,他反覆看著手上的傷口,突然大笑出聲。
「Nufufu~這就是你要的?我奉陪到底!」
「別強詞奪理,你知道我要甚麼,快回去!!」
「我還以為在你的心裡沒有比我更重要的---你忘了你說過的?」
斯佩半嘲諷半認真,緊貼著阿諾德耳廓,距離近得可以感覺斯佩多的喘息,阿諾德身體猛然僵直,雖然僅只有短短幾秒時間,其間產生的精神縫隙足以鼓勵他的對手做出致命一擊。
「夠了!不許玩輕浮的花樣!!」
「輕浮!?你以前很喜歡我這樣對你的,你果然變了,才會狠得下心不跟我回去。」
「…………。」
跟斯佩多鬥嘴不是好主意,說得越多只是越給斯佩多反擊的機會,阿諾德決定靜觀其變,斯佩多的表情充滿絕望迸裂的歡快。
「倒是我一點進步都沒有,我試了好多方法,每次一到緊要關頭又遲疑了,
一想到這是你替我掙來的命,我就沒辦法將它踩在腳下!」
「不准胡思亂想!!你怎能尋死??你還有理想跟信念---」
「只剩我一個人堅持的理想跟信念,有甚麼用?」
「戴蒙……」
「只要能愛上別人就好,隨便誰都可以,我告訴自己好多次,
但我沒辦法說服自己忘記你,我真傻!」
只剩下幾公分的距離就能將手銬圈上斯佩多傷痕累累的手腕,阿諾德卻只能呆立,像任陽光光灑落漸漸熔化的雪人,他能感覺水滴滑落臉頰,但他抬不動手臂去擦。
「阿諾德,只要你願意跟我走---我甚麼都願意---」
隨著斯佩多懇切的告白,瞬間天搖地動,城堡化成石塊逐漸崩離,斯佩多的吶喊被城堡倒塌的震天巨響覆蓋,阿諾德腳下一個踉蹌就跌了下去,腳下是無盡的深淵,冷空氣劗阿諾德整個人都虛浮了在空中,他熟悉的世界就這樣碎裂成灰,曾經殷切在他身邊待命的部下一個接一個往下墜落,即使阿諾德想要伸手拽住任何一個人,都只能眼睜睜聽著他們驚叫著「長官!!長官!!」而心慌意亂。
(他們不會有事的。)
這是斯佩多的聲音!?
阿諾德來不及細想,他通過了一條細長的隧道,盡頭的光亮像個泡泡將他包圍,緊張,焦慮,不安,煩悶,種種情緒在極短的瞬間爆發,光亮逐漸將阿諾德貫穿,疼痛將他的肢體綑綁扭曲,阿諾德再也忍不住喊出了那個名字---
「戴蒙!!!!!!」
呼呼。呼呼。
抽風機溫婉旋轉著,為稍嫌悶熱的房間注入些許清涼,嚇出一身冷汗的阿諾德,像溺水之人復甦般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剔透的冰藍鳳眼眨了眨,差點落下的淚水讓四周看起來有些模糊,阿諾德掙扎著要起身,發現身邊堆著好幾只布偶和他做伴,仔細看了看那些布偶不禁覺得有些熟悉:皮卡丘,貓熊,……都是他的部下!!!
這麼說來,剛剛經歷的一切都是真的?
視線逐漸清晰的阿諾德將目光往床邊看去,擺放著一盤水梨,緋紅梅花枝椏插在白瓷長瓶裡優雅依牆伸展,桌下的垃圾桶放著必勝客的空盒,床邊的空沙發擺著一只軟趴趴的殭屍布偶,還有櫻草花圖案的涼被,阿諾德將出現在身邊的人物跟情景逐一對照,慢慢整理出了頭緒,他能夠想像斯佩多吃著披薩,在床邊為他擦汗餵水,爾後窩在沙發上和抱枕一同睡去,如果這個推論是真的,斯佩多去了哪裡?
溫柔女聲輕聲叫住他,是個模樣清純的馬尾護士,抱著一疊資料夾,阿諾德瞥見資料夾裡夾著一本精裝的文學讀本,書本裡夾著一只稻草人的書籤。
「你可終於醒了,手術很成功,你的子彈都取出來了。」
「請問,陪著我的人去了哪裡?」
「他說今天是你們的紀念日,去帶點禮物給你,
剛看他去了樓下的花店,大概很快就回來了,這麼浪漫的人真少見。」
阿諾德停頓了一會兒,才微笑著回答。
「他一直都是這樣。」
「說的也是,他可是守著你到現在,你想等他回來吧,需要我幫你?」
阿諾德謝絕了清純護士的好心幫助,他努力支撐著身體坐起,他希望能以最平靜堅定的樣子迎接斯佩多,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阿諾德深深呼吸,這次輪到他等待斯佩多了,他的掌心發燙,準備收下斯佩多握在手心的白玫瑰。
我回來了,戴蒙。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