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銀亮的河流往前走,越過幾座咖啡館和拱橋,在這座城市的中間稍作停留,有座古老的圖書館,它有經歷過的戰爭的殘破外牆,僅存的壯麗大理石建築裡保存著幾百年來的珍貴書籍,也提供攀爬的綠色植物一只安穩的家。
綠屋。當地居民是這麼稱呼它的。
大多數人想起它的時候已經忘卻殘酷戰火,曾經將這座圖書館周邊摧毀到無人生還,只剩下庭園裡的玫瑰花叢清冷的凋萎。
然而隨著和平消息和鴿子掠過城市上方,玫瑰開始綻放,人們想起這座被拋棄在記憶裡的圖書館,好不容易突破了被重物層層封鎖的鐵製大門,為了灰塵咳嗽不止的時候,他們驚喜的想起曾經擁有過這座寶藏。
如今他們需要幫手來管理這座圖書館,將它從回憶中釋放出來,那是阿諾德之所以出現在櫃台後方的理由:年輕,聰明,學歷優秀,具有管理書籍的淵博知識及熱情,不在乎只能糊口的薪資,享受書海浩瀚的衝擊。
阿諾德來到這裡的時候剛從學校畢業,強項是資料管理和情報收集,雖然是叫人摸不著底細的強項,但誰也不能否認阿諾德的確擅長於此,堆疊在整理箱裡的書本很快就讓阿諾德放回原來的位置,並且清理乾淨。
阿諾德星期一到五在綠屋上班,周末午後會到河岸邊的咖啡館找個安靜角落,一邊翻著圖書館裡帶出的古老書籍,一邊喝著熱紅茶,然而這樣的安靜嗜好總被吵鬧的孩子們打斷,他騎著單車繞著城鎮,最終被那棟奇異建築吸引而停下腳步。
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哥德式建築,屋頂尖刺和溫潤光線的天空形成強烈對比,肅殺的氣氛逼退了可能嬉鬧的孩童,阿諾德將單車停在大門邊,隔著充斥敵意的樹牆向內打探,這座宅邸大得超乎他想像,屋後那片綠意盎然的庭園…不,是一座山,都是主人的?
阿諾德氣餒的想著,這樣的宅邸只可能屬於皇公貴族,絕不可能是提供茶水甚至是能讀上幾頁書的地方,正當阿諾德跨上單車的瞬間,像被禁錮了數千年的屋內大門咿呀一聲打開了。
阿諾德以為他會看見怒目圓睜的老人杵著拐杖,來人出乎意料的外貌讓他差點從單車上摔下來,這人留著年輕過頭的髮型,阿諾德不知道該驚訝雙閃電分線還是那蔚藍髮絲還是鳳梨葉片般的頭頂,不尋常,太不尋常了!!
萬聖節過去很久了,阿諾德檢查著腦中回憶,一個分神,藍髮青年已經走到屋外這層大門,將雙手圈成圓形朝他大喊。
「要喝杯茶嗎?」
怪了,他怎麼知道我喜歡喝茶?
阿諾德遲疑著再度停好單車,忖度要是來者不善,他還可以憑藉著學生時代習得的體術將藍髮青年打倒,他的選擇沒有損失。
何況,騎了大半天,他的確需要一杯熱茶的療癒。
屋內比他想像得更富麗堂皇,相較之下男子身上超越時空的蕾絲邊袖口跟燈籠褲一點都不起眼,阿諾德小心翼翼不露出被對方財力嚇倒的從容,那只大理石雕像可能是仿的,皮質的沙發可能是塑膠貨,水晶吊燈的折射是清澈的玻璃,然而不管他再怎麼編派謊言安撫自己,書櫃裡一排的精裝書讓他忍不住驚嘆。
這些!這些他在圖書館整理了很久,卻始終找不到!!
「可以借我看看這些書?」
阿諾德難得的主動搭話,藍髮男子翩然走到書櫃前為他取書,近距離打量,其實他的臉
非常英俊,笑起來有種溫柔的韻味。
「現在喜歡看書的人不多了,我很樂意讓它們遇到更多知心人。」
阿諾德幾乎壓抑不住驚喜的尖叫,從來只能從圖片中想像的文字和故事,無論花費多少心力都不能再入手的珍貴版本,竟然就在他的指尖翻動著,他好擔心會把書本弄髒了,想請求藍髮男子才發現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張口結舌,對方笑出聲來。
「我是斯佩多,你也可以喊我戴蒙。」
「這…」
「別介意啊,我這裡可是很少訪客的,你如果願意能夠來這裡看看書,和我說說話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阿諾德環顧中世紀城堡才會出現的古董內裝,偏頭想了想,大多數居民不是被這屋子的華麗外表嚇走的,而是屋主的奇異髮型和衣著吧?尖銳的實話並不適合告訴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阿諾德生硬擠出笑容,他不擅長敷衍別人,沒注意自己的笑容冰冷得足夠刺傷人。
為什麼斯佩多會對一個陌生訪客表現過多的熱情?
他孤獨很久了?
他沒有朋友?
他從來沒有走出大門和鄰居互動?
阿諾德再次抬頭看了看斯佩多,決定把所有苦澀的可能性都推到一旁去。
能夠把這些流散的書本保存完好的人,即使有所缺點,也不妨礙對談交流,他又不是來挑對象的,他不在乎斯佩多的美學眼光,斯佩多願意和他分享,才是最重要的。
「我總以為收藏了這些書,就等於擁有了可以閱讀它們的時間,你想看就看吧。」
阿諾德還沒想好感謝的話,斯佩多已經將書本遞了過來,友善的放進阿諾德顫抖的手中,像一隻滄桑的鳥終於找到安全停靠的巢穴,書的重量和香味讓阿諾德覺得安心,他在斯佩多略微積塵的沙發上坐下,斯佩多為他打開久未使用的水晶吊燈,讓阿諾德方便閱讀。
這絕對是真品,放上拍賣會將是天文數字。
阿諾德以信徒參拜的虔誠翻閱著書本,斯佩多心滿意足的煮起紅茶,端出櫥櫃裡閃閃發亮的瓷器茶杯,安靜的將紅茶放在茶几上,雖然阿諾德一時片刻分不了心品嘗他的心意,但斯佩多滿腹感動。
他從來沒有想過還會有人來敲這座宅邸的門,除了萬聖節的惡作劇之外,居民對於他陰沉的個性早有體會,他從來不參加任何活動,即使是最熱鬧的耶誕晚會也一樣,居民只能把他的拒絕解釋是貴族的高傲,以此平衡被抵銷的熱情,斯佩多背負著誰都不知源頭的沉重過往踽踽獨行。
但這個男子不怕他,不怕家族過往的陰影,不在意他過度華麗的裝飾和古怪的性情,甚麼也不求的坐下來,用指尖感觸紙頁,收穫一段文字,他很久很久沒見過這麼沒有物質慾望的人了,除了……別想了。
「這實在太棒了。」
閱讀到一個段落的阿諾德放下書本,忍不住嘆了口氣,啜飲斯佩多精心準備的熱紅茶,斯佩多笑著回答,「書本是我的父親年輕時入手的,過了這些年都開始泛黃,有些還有蟲咬的痕跡,算不上很棒。」
「我說的不是書,是這杯紅茶,我從來沒喝過這麼棒的。」
「這個?你喜歡這個?我隨手煮的!」
「我知道啊,這茶和城裡的都不一樣,香氣溫暖細膩,喝上一杯整個人都暖起來。」
阿諾德放下喝得一乾二淨的茶杯,才意識到這杯子的質地輕透足以忘卻存在,但他更在意茶的韻味,不只是茶葉的功勞,斯佩多隨手泡的茶也能感受他的熟練。
像是曾經陪在誰的身邊。
阿諾德將突如其來的直覺拋諸腦後,享受這個意外的午後,奇妙的藍髮男子和他滿載華麗與寂寞的屋子,灰塵飛揚的珍貴書頁和細心沖泡的紅茶。
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來到這裡,做為被招待的不來之客,阿諾德有些不安的開口。
「不能就這樣來看你的書和喝你的茶,我總得做些甚麼…」
「你可以幫我整理書櫃,別看這些書排得整整齊齊,灰塵堆得老高,如果你願意的話還能給我推薦幾本。」
「整理是沒問題,但我不知道你的喜好跟品味。」
「就照你喜歡的去做吧,我想這些書本很高興有個懂它們的人到來。」
阿諾德有些詫異,擁有城堡般住屋的斯佩多居然這樣放任一個陌生人任意翻動藏書,奇妙的是,向來防禦心強的阿諾德難得想要立刻答應。
這裡就像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圖書館。
往後的假日裡,斯佩多的別墅前總會停著一輛腳踏車,屋裡多了一只穿著白襯衫忙進忙出的纖細身影,阿諾德很快發現斯佩多所言不假,就像令人生畏的華麗家具其實早早退了色,書本的狀態不好,有些甚至有蟲蛀的痕跡,阿諾德心疼不已,衰亡的不只是書本,家具,或著是蕭瑟狀態的花園。
就連屋主本人都充滿著廢墟的氛圍:即使穿著舊式貴族的服飾,也難掩失落的眼色
阿諾德無心將收集資料的強項用在斯佩多身上,他熟知保持距離的重要性,俊美的獨居男人總有著故事,而他並不想成為故事主角。
雖然他們的故事的確平穩展開了。
斯佩多是個稱職主人,他的熱茶和安靜成為阿諾德閱讀的背景,從不過問私人問題一如他總是神色淡漠,有時候會打開客廳一角的鋼琴,埋首演奏,阿諾德有時忍不住從書頁中觀察演奏者,是那麼投入在回憶裡,以致於忘了掩藏悲傷。
「喏,這本可以看看。」
「完美廚藝大全?」
斯佩多困惑不解,他還以為阿諾德會推薦艱澀的文學著作,或是純理論的學術研究,但,竟然是食譜?這是暗示要他下廚招待的意思??
阿諾德當然讀懂了斯佩多的困惑。
「你煮的紅茶很美味,可以多拓展你的天份,你的後院也能多種些香草植物或是蔬果。」
斯佩多沉默了好一會兒,聲音低啞的像從地洞裡發出。
「其實你不用對我這麼好。」
「我只是照你的建議推薦書而已。」
阿諾德頓時也不知從何解釋起,只得將難得的溫柔更往裡藏,將眼神埋進字裡行間,他擅長不著痕跡的存在,像一盆翠綠盆栽安靜生長,絲毫不察時光流動。
斯佩多沒有接受阿諾德的好意,多少也覺得把氣氛搞僵是他的責任,他坐在沙發另一側,顯露出疲憊,緩緩躺下,阿諾德裝做投入閱讀,不閃躲斯佩多的靠近---他真的靠得太近了,就枕在阿諾德大腿上。
阿諾德覺得他變成了一座雕像,連自己的呼吸都失去了,唯一能感受的只有斯佩多柔軟髮絲的溫暖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