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近來很難入睡,常常在床上翻來覆去,天氣不斷變熱,但炎熱不是雲雀難以入眠的原因,中央空調設備早早開始運轉,整座雲守基地清涼得可以讓企鵝搬來和雲豆一起生活。
雲雀很清楚他為何輾轉難眠。
行事曆每格日期都被畫上紅XX的六月,無視雲雀多麼不情願還是到來了,而且囂張的用力敲門,不應門就翻牆過去,讓人沁著汗全身黏膩的迎接。
『熱得快要蒸發』,『沒有空調會死』,『快來吃幾碗冰』的夏天來到並盛町,身為並盛町的王者理應冷靜沉著,但雲雀總會心浮氣躁,不是因為季節的變化太磨人,這個月份提醒了雲雀太多不堪回憶,除掉燠熱不提,每年舉辦從未間斷莫名其妙的生日聚會(來的都是一些不怕死的都好默契好熱情的一齊喊他師母好),意義不明的慶祝橋段(和師父一起吃Pocky棒!!和師父一起躺在櫻花樹下手牽手!!)以及無趣到極點的合影(師母別害羞!!抱著師父!!我們一起合影!!)
雲雀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能這麼起勁,明明和他坐在一起的,只是一張照片。
而且照片都模糊掉了。
那抹討人厭的笑容,似乎沒那麼討人厭。
退後的髮線也不再明顯。
六道骸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如果他還活在這世上,大概會很滿意這樣拐彎抹角的讚美,雲雀將集中力轉回身旁喧鬧的這群人,每個都青春正盛,鮮美如花。
這世間待人多不公平。
「我說你們,今年這樣夠了。」
「雲守大人可不可以再留一會……」
「醜女!沒聽到人家說話嗎?我們走了!」
「犬,別對她這麼兇,你們都要結婚了。」
「啊啊啊~對了~~師父和師母也一起去結婚吧~~~」
「雲守大人他不會答應的……」
「他把師父放在心裡這麼久就算是默許啦!!!」
「你們---鬧夠了沒?」
雲雀不是能和大夥一起說笑的類型,眼見人群狂歡的節奏越來越強烈,他得適時壓制惡化的趨勢,他的手還沒滑進袖口撈出拐子,其餘人也做出應戰的假勢,千種瀟灑嚼著口香糖,嚴肅的把毛線帽戴好,手中把玩起溜溜球,庫洛姆輕巧甩動了手心的武器,三叉戟被她擦得閃閃發亮,犬張嘴作勢撕咬,亮出一大排猛獸的利牙。
六道骸不在了,留下一只等待他的部隊,每個人都像一個太陽。
雲雀不置可否的打消與眾人戰鬥的念頭,他知道,在這個不可理喻的隊伍裡,他的執念會為他贏來領袖的勳章。
這是一場他不該參與的遊戲,勝負的判定一開始就宣布了。
雲雀早早離席,將帳單留給用敘舊轉移注意力的人們,和人群的交往越形疲憊,以前可以風風火火跟骸打個沒完,還可以邊打邊拉扯骸的領帶,激烈的肉搏戰總會出現意料中的結局,他還是拉著骸的髮,骸還是挨緊他的身體,只不過兩人的喘息更加激烈。
想這些有何用?不如早早補眠,雲雀閉上眼,睏意沒有中斷他的自我提問。
六道骸是他的『誰』?
這是個好問題,但雲雀缺乏尋找答案的動力,旁人說法太多,都不是他真正的心情。
許多人說他跟骸在廢墟裡遇見彼此的初戀,初戀這個字眼太過於粉紅色,不存在於雲雀稜角分明的處事原則裡,他從不認為那場偶然赴約的相遇為他點燃了情愫,如何讓一座冰山噴出熔漿?這本是不可能的事,但骸的耐打跟聰明讓他找到了冰山的祕密入口,裡面有一盞留給他的燭光,安靜燃燒。
為了一窺保留給自己的溫柔光芒,即使在水牢裡,骸不斷尋找機會現身在他面前。
時間的歌不斷唱著,雲雀和骸拔高了個子,人生際遇起了重大變化,骸因為在復仇者戰役表現出眾,得以脫出水牢,重享自由,但骸出獄之後並非如魚得水,而是像離水的魚,必須製造另一套維生系統,和這個世界互動,像魚長出蹼,邁開艱辛的演化步伐。
轉換了生活環境跟節奏,骸有很多矛盾感受必須面對。
明明討厭黑手黨,卻和他們一起打敗敵人,不願意被當成家族裡的功臣,但很開心庫洛姆千種和犬從此能抬頭挺胸走自己的路,當時最想打倒的人成為最想見面的人,骸始終沒有跟任何人透露他的想法,裝出笑臉和黑曜這群人一起生活的閒散日子比較適合他,正如雲雀天生就適合單身殺入敵陣。
必須一個人承受所有是甚麼感覺,雲雀跟骸有類似體會。
雲雀看過骸荒涼無盡的眼神,歡愛過後的清晨骸習慣早起,在雲雀完全清醒發怒追打他之前先梳洗好離開,骸並非真怕雲雀惱羞成怒撕破臉的追根究柢,他沒有說,雲雀也猜得到,水牢裡的時差從來沒有調回來,骸在眾人沉睡的時分總是格外清醒,在眾人生活的日常裡沉入孤獨的夢鄉。
他能夠始終抱持真假不論的微笑,真正理由並不是因為骸的內心比誰都強大,而是他總能巧妙避免內心崩潰。
為了他在乎的人和在乎他的人,骸必須撐下去。
繃得太緊的線總會有斷裂的時候,雲雀很清楚,骸有天終究會消失,一如霧氣,來去無影。
聽說骸接下懸置了好幾個月的死亡任務的那一晚,雲雀並不驚訝,他想骸需要跟過去的自己做個了斷,骸從來不怕死也不貪生,黑曜群眾知道任務的危險性非比尋常,與其恐懼不如相信骸的力量。
『親愛的骸大人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作為冷淡雲雀的對照組,骸的黑曜啦啦隊們都是這麼相信的,指責別人的妄想並非雲雀的專長,無論其他人的信心跟想法有多麼強大,骸在任務之後失去蹤影,在火燒得面目全非的現場發現了燒得焦黑的手套跟風衣,凶多吉少的推測並不為人樂見,這次雲雀和黑曜啦啦隊罕見站在同一陣線。
雲雀從不覺得骸死了,你能夠拿一個擁有輪迴能力的人怎麼辦?
他不是到了地獄盡頭還會回來??
每回看見誰膽敢在他面前感傷骸的下場,那麼強那麼好看的人終究也沒能多活一陣,雲雀只想冷笑,如果骸的能力是真的,就活著回來,死了他才不希罕,會被下流伎倆陷害喪命的沒用對手他不需要。
甚麼爆炸,甚麼無人生還,都只是虛應一招,真正的六道骸可能躲在哪裡,靜靜觀察其他人反應,慶幸把快樂哀傷的感受全數歸還,再也與他無關。
雲雀的日常生活繼續進行,只不過睡得越來越不安穩。
就像穿得太久的毛衣逐漸長出了參差的毛球,他再也不用擔心偶爾會被哪裡現身的骸嚇了一大跳,也不煩惱和骸打鬥得太激烈毀壞太多建物,讓BOSS頭上燃起火束無聲發怒,也不擔心藉口表達歉意在大半夜前來拜訪的骸,會前往他的寢室同床共枕,帶來隔天早晨的腰疼。
雲雀只需要過好他的日子,沒有遇見六道骸之前他日日如此,只不過偶爾夢見一個不在的人而已,不值得把生活搞亂。
早歸的夜晚感覺不太平靜,雲雀仔細問過了草壁並沒有可疑的訪客,或是不明的快遞送達,草壁擦著汗珠回報並無異樣,難道恭先生對於骸的生還抱著希望??草壁專心的檢視監視紀錄,一無所獲。
「恭先生,從您出去之後,沒有任何人接近這裡的紀錄。」
「嗯,晚上加強巡邏。」
「明白。」
如果雲雀能夠順利表達痛苦就好了,但你怎麼讓一隻鳥體會到在高空中的恐懼,那是牠命定的飛翔,也許雲雀自己都沒發現,他在潛意識裡期待著骸在晚上到來。草壁希望骸可以現身,不管用甚麼方式,讓雲雀從希望的牢籠裡離開。
抱著希望等待已經夠悲傷了,等待之後還要絕望未免過於殘酷。
昏沉得思考出現空白的雲雀,把他的提前疲累歸咎於午後那場無聊的生日宴會,以後不管庫洛姆懇求多少次,都不要再心軟答應,六道骸的生日有甚麼要緊的??六道骸連人都不在了不是嗎?那些慶祝儀式一點意義都沒有!!
雲雀想著想著越覺得不甘,不但和人群聚,更糟的是被骸所牽絆。
雲雀簡單用過晚餐後,回到書桌前匯總財團資料,找些事情投入,情資報告又出現了奇妙的匣兵器,雲豆的飼料請款費,以及兔女郎裝的目錄---巧笑嫵媚的兔女郎似乎在嘲笑著雲雀的不自在,雲雀火速召來了草壁,追問是誰開了如此惡劣的玩笑!
「這是誰拿錯的資料?我不記得有買……」
「恭先生,那是以前……六道骸先生放在您書櫃上的。」
「那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說沒有人任何接近嗎??」
「我實在不知道!!請恭先生息怒!!」
草壁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念出了骸的名字,他實在沒有更多能耐給予雲雀期待,那是骸,甚麼證據都不需要,他們心知肚明,能夠對雲雀開玩笑的人這世上真沒幾個,雲雀與其說是憤怒,更像用憤怒掩飾期待。
心緒大亂的雲雀草草結束了辦公,在做甚麼都不順遂的時候,還是早早睡比較實在。
今晚的床舖特別寬大,雲雀翻了好幾個身,睡意都走不到枕邊,時針往夜的深處走去,最後只剩他一人的呼吸,剛才的兔女郎目錄煽動往事將他擁緊,骸常常會提出各種奇怪的建議,特別是關於慾望的請求,骸也知道雲雀不可能同意,但他就是喜歡看雲雀為此惱怒,持拐朝著他所在的方向奔來。
愛與被愛的幽微心意都隱藏在日常裡。
雲雀眼梢捕捉到房間裡細微的變化,倏忽從床上坐起,但那只是微風吹過窗簾,並沒有人在陽台上,逗弄的用意太明顯,雲雀完全清醒了,前來的不管是不是骸都要咬殺。
雲雀走回床鋪,拉開棉被赫然見到一把紅色玫瑰,含苞待放新鮮得還在滴水,像從花園裡剛剛拔起,雲雀把花從被子裡拖出來摜在地上,濕潤的床不能夠入睡,這麼短的時間還能夠做出這等把戲,連續不斷的把戲,卻不肯面對他---
他受夠了。
「六道骸,出來。」
不會再有別人,雲雀喊出了那個名字,有人從身後遮住了他的眼睛,貼近他的耳朵,用雙手將他緊抱。
「我的身體還不能動彈,等我好了就來看你……」
「……。」
「爆炸範圍比我想像中得大多了,我不願意讓你看到的樣子。」
「……」
「你不想理我,我可以理解,我走了。」
覆蓋雙眼的溫暖手掌消失了,剛剛還在身邊的吐息消失了,雲雀驚愕轉過身,身後空空如也,骸居然就這麼走了??他又再一次離開他們,離開了他??
我可不允許這種事!!
雲雀轉身想奔出大門,一道身影擋住了他的去處。
還會是誰,還能是誰,該死的藍色長馬尾,皮質黑色大衣,笑得沒心沒肝,應該結結實實的挨上幾巴掌的蒼白臉龐有淡淡灼傷痕跡,雲雀一個箭步,伸出手。
雲雀沒有如願揮下那一巴掌。
雲雀雙手環抱著骸,將頭靠在骸的肩上,聞著骸身上的消毒藥水,這傢伙一定是從哪裡的醫院逃出來的,不管骸怎麼抱怨『恭彌你抱得好用力我』的內臟都碎掉了啦!!』,雲雀都不願意放手。
終於能夠安心好好睡一覺了。
有什麼帳要算,明天再說。
雲雀在骸懷裡沉沉睡去,骸將熟睡的雲雀輕摟,在床沿做起了彩色的夢,夢裡有許多太陽照耀著從黑暗裡歸來的道路,最大最亮的一個太陽,就睡在他身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