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睡?)
怎睡,月色如此好。
骸就著月色和熟悉感晃進陰暗屋內,過了好一陣子沒來,屋裡有些雜亂,看得出主人無心打理生活,活動日漸吃力的身體也只能維持日常打理,要把這間房子打理乾淨,除非──
遺憾的感覺阻止骸繼續想下去,在搖椅上擺盪的身影和時間彷彿合為一體,安靜的坐在月光下,像雕像。
仍然擁有感官卻拒絕運用的雕像。
多年之後的他也會像這樣嗎,孤獨成為常態,最常交談的是經過回憶變造的從前,雖然外表仍然年輕得讓人無法聯想實際年齡,在青春表面嘗盡了歲月的苦澀,還不如躲在成年的角落作場美麗的夢。
他隱隱覺得斯佩多有同樣的想法,才會選擇這座深山森林裡的小屋落腳,他們都喜歡冷眼旁觀的快意,有足夠的距離可以冷嘲熱諷或是溫柔以對。
骸小心繞過略顯雜亂的地面,翻了幾頁就放在地上的書本佔據了大半面積,像擱淺在地面的飛鳥群,眼睛不好就開亮燈,哪怕閱讀是需要電量的快樂,骸望著桌上的LED蠟燭,他好說歹說才讓斯佩多學會怎麼使用。
「千萬不要點蠟燭看書,眼睛容易不好,還會引起火災。」
「你什麼時候這麼體貼?我還以為是其他家族派來的幻術師。」
「你什麼時候這麼健忘?哪個家族的幻術師比我強?」
「我。」
斯佩多仰起臉笑了,漾開的嘴角讓骸想像在故事發生之前的戴蒙斯佩多,感情還沒有受過一絲折損的熱血貴族青年,和從小被當成實驗體的他正好是對照組,所幸他們在生與死的弧線上逐漸活成了一個圓。
不盡美好,但至少能推著自己前進。
和斯佩多互逞口才是件愉快的事,只要時間足夠,骸能夠和斯佩多聊上一整天都不厭倦,能夠鍛鍊腦力又不花錢的娛樂可不多見,跟雲雀打鬥一場還需要付出生命的覺悟,雲雀才不心疼物資的損毀,他很樂意把草壁仔細擦過的水晶吊燈砸在晚歸的骸頭上。
骸並不想深究雲雀的不猶豫是否含著深情,即使雲雀只有想要傷害他的念頭,他也覺得足夠了,真的足夠了,相較斯佩多的處境,骸已經夠感謝了。
骸越過了一整桌沒有拆封的藥膏貼布,那是他親自帶來的愛用推薦款,然而斯佩多一直倔強著不肯用,如同從來不服老,即使身子因為氣候潮濕犯疼得緊也不肯輕易示弱,骸總是因此感到一陣特別的暖意,固執老人家給予的困擾和擔憂讓骸明白當個後輩也是份沉重,不過算了,也只有斯佩多能讓他如此,不計較了。
骸從來不問斯佩多心裡有個人從來不離開是怎樣的感覺,雖然雲雀並非任何人的影子,初代雲守走過彭格列初代至二代的歷史地位,骸不願想像付出多麼巨大的代價。
代價是否包括斯佩多的感傷。
搖椅上的斯佩多聽見身後有人走近,視線始終停留在月光灑落的庭院,他喜歡這種寧靜的感覺,可以不受打擾想念一個人,過去現在未來,都濃縮成有關某個人的回憶不斷播放,就算時間停止了或是一口氣用完都無所謂。
身後那個小夥子應該不懂他的心情吧,他還那麼年輕,愛著的人就在身旁,不相信任何悲傷的可能,即使和回憶相依為命,也不放棄愛一個人的權利。
骸走近斯佩多身後,斯佩多從前還喜歡用些小暗器作為給骸的招呼,近來只是靜靜坐定,連說幾個字都懶,他的身體行動比言語更鮮明的表達了衰老的不甘。
誰又能甘心?
骸到現在還是不肯老實用雲雀放在浴室一角的生髮水,他還不想面對逐漸老醜愚昧的可能,沒有人能夠青春美麗一輩子,何況他因為當過實驗體,服藥跟手術次數都多得驚人,幻術的使用太消耗體力,更遑論地獄戒指對精神的折磨。
什麼時候會被衰老吞噬殆盡,誰也不知道。
斯佩多是多年後的自己,骸不無驚心的想著。
曾經追求過,悔恨過,拋棄過從前卻在未來裡邁不開步伐,他跟斯佩多是彭格列的一份子,後世將會以霧之守護者的名號記住他們,他在水牢對雲雀的掛念,斯佩多未曾出口的深夜輾轉難眠,誰又能記得。
只有愛與死一視同仁的對待他們。
斯佩多先開口了,太過安靜的骸讓人不安,何況他也安靜太久了。
「你來有什麼事?」
「新年要到了,總覺得該見你一面。」
「啊?你也懂敬老尊賢的賀年?」
「是不懂,所以我更要來,畢竟,」骸笑著攤了攤手,「我也沒有其他長輩了。」
斯佩多低垂眼角,骸說得沒錯,骸的家族消失在他自己手上,斯佩多記得當初聽到這個消息覺得這個小孩太厲害了,竟然沒有半點掙扎就完成任務,可以招攬為忠實成員,但骸從來不聽他的話。
從前的斯佩多為此懊惱,但他看開了。
哪個孩子不想走自己想要的路?順著長輩的判斷也許安穩,卻沒有樂趣,自從沒有順利奪走骸的身體到今日軟禁般的生活,彭格列十代首領不殺他的原因,除了難得的仁慈,也因為他能給骸身為同類才能傳承的經驗法則。
活了這麼久還有這種際遇,替最應該消滅的彭格列提攜後進,斯佩多搖著頭,否認他對骸發自內心的關愛,他捨不得多體會人性的溫暖,他必須說服自己長久為彭格列犧牲的孤獨有它重要的意義。
人生的瑣碎削減了耐性,仇恨盲目了判斷,斯佩多從來不覺得他的長壽意味著幸福,而是他受苦的勳章,也許上天樂見他苦苦掙扎仍然不肯放下執念的樣子很有趣,才讓他不死,還送來一本正經的探訪者。
也許骸藉著探訪他在尋求什麼,斯佩多已經不在意任何刺探,除非對方是阿諾德,他才肯搬出那些小聰明和漂亮的表情努力應戰,否則,感情再激烈只是多餘。
骸和雲雀在一起越久,生活習性越來越相像,有點像年輕時期的他和阿諾德,在同一個單位上班,藉著任務拉近距離,也因為任務偶爾疏離彼此,會議中意見不合拍桌的瞬間熟稔感又回來了。
骸有時候會帶著傷前來,但他從不描述傷口的由來,可能是仇家所為,或是和雲雀偶然的玩笑換來,那是知道自己被需要,有恃無恐的堅強。
斯佩多並不羨慕骸,感情不一定要走到人生盡頭才是贏家,他不需要這樣漫長的勝利,如果阿諾德還在他身邊,難保他們不會像當年意氣之爭,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又花好長的時間後悔。
只有凝視著月光才能緩和這份痛楚。
骸和雲雀讓他體會到太多原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感情了,如果能早點懂就好了,哪怕不能得到阿諾德,也能正視內心真實的感情。
斯佩多沒想到骸停留的時間比他想得還久,久得他都產生了睏意打起瞌睡,骸還說著黑曜其他人的近況,庫洛姆單身生活也很好,犬那傢伙還靠不住,千種有意願接手義大利分部的管理。
骸其實都拿好主意了,只是想說給他聽,斯佩多心裡明白,他們都長大得太早,缺乏長輩在旁提點囑咐就一個人闖蕩。
「我累了,你回去吧。」
「啊,我該回去了,我帶了個小禮物給你。」
「該不會是特赦令甚麼的?我還真期待完全自由的一天。」
「只有你能關住你自己,你想走,誰攔得住你?」
骸的表情變得深沉,「等我走遠了再開燈。」
被骸隨手擰熄燈光的黑暗裡,斯佩多看見客廳中央空地開始發出藍色光線,光線發散成一個半圓將他包圍,光束逐漸成形的人形讓斯佩多呼吸一窒,朝著他招手的,天哪這是…
阿諾德!?
斯佩多知道這是骸花了心思從老懷表裡的照片裡拓下來的影像作了科學化處理,然而月光穿透藍光影像,意外閃現的淡金剔透髮色讓斯佩多有想哭的念頭。
這樣的錯覺可能是一廂情願的誤認,過分真實的髮色只是月光單純的照耀,但因為他的思念,他想念的人此刻在眼前,和他同處黑暗。
在山林裡疾駛的骸瀟灑接起了熟悉號碼的來電,雲雀語氣冷淡追問大筆研發資金流向去了哪裡,骸只是淡淡一笑。
要是坦白說拿去投資一個夢,雲雀可能會讓他從此無法好眠,骸決定掛上電話,期待雲雀的腳步比惡夢更快發現他。
晚安了。
久未見面的爺爺奶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