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機場的強烈冷氣讓所有人拉緊了大衣,用企鵝一般的身形緩步前進。
在長途飛行的轉機室裏多的是臉孔浮腫眼神虛脫的旅行者,和擁腫行李一起擠在侷促的塑膠椅裏,優雅戴著墨鏡的銀髮男性乘客很快吸引尚未被睡意襲擊的乘客注意。
「妳看那是不是維克托?」
「天哪!真的是他!好帥!」
「我們去和他合照!!」
很熟悉的竊竊私語從維克托身後傳來,他甚至聽見了忍不住驚呼的尖叫,但這次維克托沒有笑著接受粉絲的請求和她們合照或簽名,他的心思仍然停留在這片寒冷大陸上。
維克托撿選了靠近登機門的座位,不是因為這角度可以收獲最大角度的視線,而是因為旁邊的座位擱著一份被翻皺的報紙,體育版的頭條吸引了青藍色眼眸,那個名字,他曾經用各種感情喊過無數次的名字。
勝生勇利。
維克托發現他沒辦法優雅忽略就此別過臉去,即使在幾個小時他才瀟灑站在勇利面前,以他一貫放電無限制的作風,悄悄貼近他耳旁,用魅惑低沉的嗓音安慰勇利他會很快回來,雅科夫就算不肯答應他的請求,也會提點他該注意什麼。
「維克托,馬卡欽有什麼狀況就打給我。」
鏡片後溫潤黑色眼眸滿是擔心,一如往常體貼而隱忍著情緒,而這完全不是一個即將參加國際比賽的選手該承受的壓力,維克托心疼的摟著勇利肩膀,希望為他分擔一些精神的重量。
「到了長谷津會立刻聯絡你。」
「我擔心馬卡欽…」
勇利臉色有些蒼白,應該是想起那次大賽前死去的愛犬,維克托戴著皮質手套溫柔撫摸勇利的髮絲,直到勇利努力擠出笑容,催促他出門趕班機。
維克托拎起皮箱,低下頭親吻勇利的額頭,維克托用最後的理智克制了依戀,取而代之的是熱切的擁抱。勇利沒有掙扎的回抱維克托雙肩,這是他們這半年多來唯一一次分別。
「維克托…」
現在如果挽留他,他應該不會走的,但勇利捨不得這麼做,維克托是他的教練,但也有他的生活,要他為了比賽放棄馬卡欽是不對的。
都怪我太喜歡他了,甚至想要獨自為他贏一座獎牌,勇利默默的想,不禁臉紅起來。
維克托當然感覺到勇利的變化,他也回抱勇利,企圖讓自己的氣息溫度能夠為勇利擋住比賽造成的緊張壓力。
維克托忍不住想吻住勇利,但勇利緊咬嘴唇別過頭去的倔強神情令他心裡一震。
「等我拿到獎牌,再給我獎賞。」
現在得戰鬥,還不是承受甜蜜跟溫柔的時候,維克托深知學生的個性,點了點自己的唇。
「我會記得的。」
離別的細節讓維克托越想越落寞,從不知道一個人坐飛機會這麼難受,他不習慣沒有勇利靠在身邊的飛行,哪怕只是短短一程到日本,維克托在航空公司特意為他升等的寬敞位子上坐立難安,維克托絕少心裡七上八下,他知道和勇利朝夕相伴的日子會有終點,但他沒想到會這麼快。
光是想到媒體會追問勇利為什麼他沒出席的混亂場面,維克托的銀色髮絲又掉了幾根,即使雅科夫板著臉訓話也沒這種效果。
「你太任性了,維恰,勇利是你的選手。」
「雅科夫,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自我中心,但這件事並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勇利和馬可欽都是我的家人,我無法放棄任何一邊。」
經過好一陣子的沉默,維克托聽見熟悉的嘆息。
「好吧,維恰,就一天,但我不能保證他一定能進決賽。」
「太好了!勇利知道怎麼做,這我不擔心。」
「維恰,你還是回來當選手吧,你還不成熟。」
「所以才需要雅科夫。」
成熟是維克托從來沒有認真看待的字眼,他談過戀愛,交過女友,已經站上了業界的頂端,但從沒有像勇利肯定愛的存在和價值。
在那場勇利讓他驚喜飛奔親吻的比賽之後,他們的距離的確比從前更近了。
在空無一人的練習場發生什麼都可能,他在冰上任務展著最新的練習動作,像對著黑暗獨舞,這裏應該接一個跳躍三周半,那裏應該接一個華麗又煽情的眼神,他在光輝微弱的練習場上聽見澎湃掌聲,瀑布般的歡呼,從觀眾席拋落的玫瑰花像紅毯躺在他腳邊。
遙遠燦亮的夢境,但他從來不曾走出夢境。因為那就是他的人生。
他過度專注在練習裏了,完全沒注意到勇利從右側滑了過來,他巧妙的用連續迴轉動作避免了兩人相撞,但勇利的樣子並不像是偶然失誤,而是追逐他的影子而來,勇利一邊模仿他的動作一邊接近他,眼神裏除了平日的崇拜,更多了些清亮。
那是有所追求,而終究滿足的光芒。
像在發光一樣的勇利,令維克托身體本能靠近,不像平時用手指摩擦勇利的嘴唇,而是貼上了自己的唇瓣,像親吻一朵春天的花,他能感覺勇利因為驚訝而呼吸不順,卻還是回吻了他,雙手笨拙環住他的腰。
不妙。
維克托久久無法結束這個普通的吻,它像偶發靈感難以收拾,他希望這個吻沒有終點。
當勇利鬆開手的時候,四目交接,勇利努力忍住眼淚微笑的樣子,讓維克托心裡泛起陣陣酸楚。
也許勇利也不明白這樣悲喜交織是為了甚麼,但維克托打從心裡明白,勇利對他從小到現在的仰慕之心,只消輕輕一推就會燃起熊熊大火的愛慕之情。
教練和選手之間的親密默契可以發展到哪裡?維克托不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他對俊美外貌還有撩撥人心的技巧比誰都有自信,只要比平常更溫柔一點的對勇利說話,他放送的電波都會因為勇利的崇拜被無限放大到可以照亮月球的程度。
而他自信的強烈照耀和曖昧的溫柔曾經給過勇利多少沉重和掙扎,維克托知道他無法分擔,如果無法自己消化表演失常的不安和挫折,也沒有資格接受花滑帶來的美好。既然是他看上的選手,必須承受他訓練的強度和期待。
看好是一回事,訓練是另一回事。
維克托從來不肯承認他是個近乎歇乎底里的完美主義者,瀏海飄散的角度,眨眼微笑的速度,以及每個在冰上的漂亮動作,他都經過無數次反覆練習,想在人才濟濟的花滑界脫穎而出,除了資質還得有吃苦的天份,維克托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寒下十度還被雅科夫教練敦促著跑步的清晨,讓他常常錯以為一路跑著跑進了地獄。
每次他輕快騎著自行車帶著心愛的貴賓犬,鳴鈴要勇利追上腳步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感覺到當初的寒風襲來,但九州比俄羅斯溫暖太多了,而且跑得氣喘吁吁的勇利總讓他想起當初吃苦受訓的自己。
像小動物般的可愛,讓他總收不住玩心想逗逗他。
尤里曾經問過他,「你究竟想讓那個豬排丼變成什麼樣子?他可不是你的玩具!」
還以為尤里和勇利水火不容呢,沒想到尤里這孩子會為勇利出氣,兩人偷偷練習跳躍動作的時候還曾讓他小小吃味過。
維克托沒有和尤里說破他是認真的,沒有半點遊戲的心思。
他看了那段視頻,不只是因為每個人都看過,尤里看過之後大罵這個日本胖子在傻什麼,尤里常常破口大罵,但不是每次都有不甘心的表情,這激起他的好奇心,在沙發上抱著馬卡欽收看勇利模仿的滑冰影片,其他人點開的時候大概也像他一樣抱著姑且一看的心情,看看這個落敗且體型稍嫌圓潤的滑冰選手,究竟會鬧出什麼笑話,但隨著每個音符的流洩,勇利的動作和維克托毫無差別的完美呈現,原本傲慢的態度也轉為讚賞,甚至崇拜。
他明白那樣的練習需要多少吃多少苦,勝生勇利,維克托看了標題好幾遍直到把這個名字放進心底。這個看來平凡的日本男孩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在他身後追趕,才來到他身邊??
勝生勇利到底還有多少未發揮的潛力?
到底有多喜歡他?
可以為了崇拜的他突破到什麼程度?
能夠迎來如姓名寓意的勝利??
可惜了這麼強大的音樂天分,只要有人告訴他怎麼加強技巧和表現力,維克托擰著眉,感覺內心澎湃的熱情。
要超越別人的偏見很困難,要超越原本的自己更難,深陷瓶頸期的維克托尤其明白這點,他已經作得夠好了,但已經沒辦法引起觀眾的驚喜,被困住的感覺很難受,尤其是擋路的那塊大石頭往往都是自己。
既然他現在也邁不開腳步,不妨就到另一條道路上轉轉吧。
於是他買了機票,想親自尋找答案,因為觀光衰退的長谷津,擁有美好溫泉資源,拍照上傳能得到喜歡愛心數的日式城堡造景,漂亮的海岸,不為人知的美麗小町,封閉但內斂的美好和勇利的感覺很像。
好想在還沒有人發現之前,比誰都先得到他。
超乎維克托預期的是,他果然沒有白跑一趟,始終沒有在大賽中大放異彩的勝生勇利,比他想像更富天份,在他看來理所當然的詮釋,勇利都能以不同的理解和表達讓他驚艷,世上不缺乏天才更不缺乏努力的英才,能和他並肩前進的對手簡直如同作夢。
當他的賣力表演再也得不到更多驚喜,當他對自己碰上瓶頸期的不安保持沉默,也唯有勝生勇利願意往前一步,環住他的肩膀,希望他留在身旁,啊啊,這不正是某次他比賽採用的曲目嗎?
日本人喜歡說這是命運的邂逅,維克托在飲酒時聽酒友提過,要有櫻花飄落,要有美好天氣襯托,兩人相遇時心跳不自覺加快,那時候就知道了。
回想起他和勇利重逢的場景正是如此,維克托禁不住微笑。
原來,最喜歡他的人並不是他自己,可喜可賀。
他從勇利身上得到的太多了,不只是被寵愛,被崇拜的關係,那麼多人簇擁在他身邊,沒有人可以碰觸到他的心,除了努力敞開心扉對待他的勇利,他終於有個可以談心的對象,每天都為之投入的目標。
飛機到達九州機場已經天亮,維克托戴上墨鏡想要逃避記者們的追堵,但顯眼的銀髮阻礙了他的想法,記者們蜂擁而上追問他為甚麼突然離開了大賽會場。
他很難得沒有笑著招呼媒體,而是冷著一張臉直奔車站,在那裡等著他的是一臉擔心的西郡夫婦,為了避免維克托碰到這樣的窘境而開了家用車來接他,長手長腳的他擠在車裡非常侷促,但現在不是挑剔的時候。
「真利姐整晚守在醫院,陪著馬卡欽,跟牠說你就要回來了。」
優子露出平日善解人意的微笑,繞過大家都很擔心的話題,現在提起勇利的戰況只會讓維克托更難受,對現實沒有幫助,既然維克托作出了艱難的決定,就要堅持到底。
突然西郡豪開口,將話題導向了誰都沒想過的方向,「勇利上次大賽失利,是因為維克托死了,他心情調適不過來,他一定不希望你跟他一樣後悔。」
「你剛說誰死了?」
維克托清楚聽見自己的名字,心裡涼了半截,直覺告訴他這又是個勇利沒告訴他的秘密,只能靠著好心親友的轉述才能窺見勇利內心的世界,西郡豪倒是很乾脆的交代得一清二楚。
「勇利他啊,看了你養貴賓狗的報導,也養了一隻迷你貴賓,取名叫做維克托。」
「喔?為什麼?」
昔日冰上的王者再次露出優雅自信的笑容,這次的笑容卻充滿不同的甜蜜欣喜。
「因為他真的很喜歡你,還在房間牆面貼滿你的海報,在你還不知道的時候,勇利就看著你的身影模仿你滑冰,所以才會有那一段模仿你的滑冰視頻,他說消沉太久也厭煩了,該是做些甚麼了。」
一路見證勇利心路歷程的優子篤定點點頭。
勇利從那麼久以前開始喜歡我?記得接受那篇採訪當時我還留著長髮,那些海報去哪了?
為什麼我一張都沒看過?
維克托心裡充滿疑惑,但很快釋懷,勇利並不是那種收集照片就滿足的粉絲,他一開始就希望和維克托站在同一個冰場上競技,想隱瞞這份激烈的崇拜是當然的,然而真實的情感是隱瞞不住的,他像陽光喚醒花苞般,讓一開始光是靠近他都想逃得遠遠的的勇利,直到現在恣意親密的動作都自然無比。
而勇利的芬芳卻還沒有完全綻放,短暫的離別會讓他的表演更進化嗎?
到時候該怎麼獎賞他好呢?
維克托不自覺舔舐著嘴唇,他開始想念親吻勇利的感覺。
西郡豪踩滿油門飛車趕到病院門口,天光大亮之下熬了一整夜的真利姐顯得更憔悴,她隻字不提守了一整夜的辛苦,隨手點起一隻煙倚著牆邊,示意維克托往裡走去,焦急的維克托大步邁進很快找到躺在病床上的馬卡欽,牠聽見維克托的聲音,努力掙扎著想要坐起,但被遠道而來的主人溫柔抱在懷裡,遭受病痛折磨的馬卡欽終於在維克托的撫摸中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維克托靠著病床,悄悄摸出了手機,飛快打著簡訊,勇利的心還懸著,他得盡快把好消息送去,勇利需要他,即使是簡短幾個字,也能讓勇利生出無比的安全感。
「馬卡欽沒事了,你好好比賽。」
「太好了!!!雅柯夫教練說了好多有關你的事,原來你也有好多事沒跟我說。」
「勇利,那不重要…」
維克托罕見的難為情,他從未讓任何人涉足他的內心世界,除了勇利。
「維克托知道我那麼多,也知道我的愛…關於滑冰的,我也想多了解你一些。」
靦腆又努力勇利的好可愛,維克托思索著勇利語氣的轉折覺得心暖無比。
「下次給你獎賞的時候,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讓勇利知道無人得見,真實又平凡的維克托是怎樣倉皇失措的想著他。
維克托走出病院,站在藍天之下,聽見熟悉的海鷗聲盤旋在頭頂,他多想隨著海風回到莫斯科,回到勇利的身邊。
想給勇利很多很多親吻,溫柔得想要哭泣的親吻。
想要勇利掛著金色獎牌飛奔進他懷裡,告訴他,全世界早知道我愛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