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不斷的金黃麥田讓阿諾德醒來的時候有些驚喜,雖然不是第一次到這個鄉間來探訪居民的近況,但和新來的夥伴一同行動可是同一遭。
真不懂那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少爺怎麼會加入彭格列。
是覺得吃飽穿暖的日子太無聊了嗎?
阿諾德從來不會放棄觀察旁人的樂趣,他裝作不經意用眼角餘光打探新來的「夥伴」並迅速做出足以開早會的結論:以他的年紀還相信理想的溫度可以灼傷青春,五官俊美,可以擔當彭格列的人氣招牌公關兼敵人的首要箭靶,除了髮型,奇怪的服裝品味以及倨傲的態度之外都還可以,阿諾德推敲著稍嫌嚴苛的評語,心情不禁沉重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彭格列需要個好看的吉祥物來撐場面跟人氣,連他這個門外顧問都不知道。
但阿諾德很快發現他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新來的夥伴感受到阿諾德不友善的視線,像軍隊新兵報到般恭敬告知了名字,跟撲克牌黑桃花色一樣,阿諾德忍住了噗嗤一笑,卻沒忍住嘲諷的眼神火辣甩往新人華麗過度的衣著,他穿成這樣是打算去哪裡?
「最近有什麼節日要舉辦舞會的嗎?」
「我對宮廷裡的舞會沒興趣。」
「噢,是這樣的嗎?」
阿諾德想要敷衍過去,裝做投入聆聽頻頻點頭,他越來越確信貴族們收了稅款都用在了不著邊際的地方,例如斯佩多的蕾絲袖口(對的就是蕾絲你沒看錯)跟金色流蘇袖飾,斯佩多就像在偶爾在街道上碰上絕對會引發一陣衝突,回家後還忍不住數落幾天的無禮少爺。
第一趟的結伴同行,共享一座馬車的寂靜,找不到話題交談的兩人有些尷尬,驀然斯佩多朝著窗外指著一座白色建築,表情欣喜不已像遇到失聯許久的朋友。
「那是磨坊?」
「是的,那是這一帶農民仰賴維生的磨坊,從前你都沒見過?」
「雖然偶爾在馬車上看過,卻從來沒有機會進去看看,麥子就是那裡磨成粉的?」
「我以為宮廷裡有更多比麥粉更有趣的東西。」
新夥伴偏過頭來,沒有被阿諾德藏在語意裡的尖刺絆倒,笑得真心真意。
「那可未必,宮廷裡並沒有像阿諾德這樣有趣的人。」
「…我只是個普通人。」
斯佩多的讚美讓阿諾德措手不及,他沒有想到斯佩多勉對他抱持著這麼大的善意,只好勉強說了句回應。
「誰說你是普通人?阿諾德你不但是彭格列雲守,還可以一人打十個!
又身兼門外顧問!!太強了吧!!」
阿諾德聽過很多言不由衷的讚美,也聽過很多發自肺腑的感謝,憑著他識人的資歷,他竟不能從斯佩多任何動作表情判斷出斯佩多在說謊。
不妙。
彭格列新來的這位霧守有讓人掏心挖肺也要相信他的能力。
相信別人比讓別人信任更為困難,阿諾德提醒自己可不能就這樣對一個陌生人卸下心防。
意外看見磨坊而欣喜不已的斯佩多,回到總部後,在隔天的會議提出了和再度和阿諾德同行的請求,目的地當然是拜訪那座磨坊,理由不外乎『想跟前輩好好學習』,以及『阿諾德收集情報很有一套』的成篇好話,憑著斯佩多的外貌跟口才,除了面無表情的阿諾德,其他人用力點頭投了同意票,阿諾德忐忑不安的想,最近他讓大家工作得太累了嗎?怎麼每個人看起來都安排好了外出計畫,要去找女孩子約會的,想溫習樂器指法的,想學習遠在東方的島國知識的,全在散會後一溜煙的離席。
半响,阿諾德才意識過來會議室只剩下他跟斯佩多,拜訪磨坊的任務還等待著他們。
到底為什麼斯佩多選擇跟著他?
雖然他能用無限增殖的手銬以一對多制敵,也不止於選他一對一來擔任教導斯佩多的工作。
阿諾德困惑又不滿的抗拒斯佩多的提議。
「為什麼是我去,其他的守護者不行嗎?」
「因為麥子的緣故。」
「麥子!?」
「我很喜歡麥子。」
「……隨便你,我們早去早回。」
阿諾德非常慶幸他不需要訊問斯佩多整晚,他們的對談不能銜接出通順的文意,諒阿諾德再有耐心,額頭都會浮現井字符號的爆怒警訊。
辦正事要緊。
阿諾德壓下怒氣,跟斯佩多登上馬車前往磨坊,植滿絲柏樹滿是綠意的鄉村道路相當顛簸,斯佩多得要非常努力維持平衡才不會壓倒在阿諾德身上,這段對貴族而言並不好走的行程,斯佩多反而樂在其中,差點沒有哼起歌來。
「第一次看到有人為了磨坊這麼高興,等下見到磨坊主人我會告訴他。」
「阿諾德喜歡磨坊嗎?」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麥子磨碎了變成粉,這些粉再做成麵包和麵條,可以做出非常豐盛的一餐。」
「因為你喜歡麥子所以才想了解磨坊?」
「從很久以前,我就很喜歡麥子。」
嘖。真是個怪人。
阿諾德下定決心往後他只要應聲回答斯佩多的問題,居然會為了那麼微小的事情高興期待,因為斯佩是貴族的關係嗎?對尋常百姓的生活充滿求知慾,進了磨坊後跟在主人後頭問了很多瑣碎的細節,主人一家三口很喜歡斯佩多,三歲的小女兒甚至被斯佩多的雙閃電髮線逗得發出少女特有的格格笑聲。
(斯佩多還真受歡迎啊---好睏---)
麥子的香味跟溫暖的光線都適合午睡,阿諾德找了個安靜的角落斜倚著閉上眼睛,每晚都累得很,彭格列在草創時期,有許多不為人所知的艱辛內幕,要怎麼跟反抗勢力談判,怎麼讓居民能夠吃得飽,都讓阿諾德殫精竭慮,巴不得每天能夠多睡一點恢復體力。
斯佩多充滿活力的提問跟主人一家親切的回答在耳際迴盪著,混合了麥香,篩落的陽光,和磨坊豐饒的形象緊緊相連,以至於後來阿諾德路過那座磨坊都會想起這個靜謐的午後,想起安心睡去的感覺。
自此斯佩多很快融入彭格列家族,家族成員對他的期望不再是滿懷理想的理想派,而是肯弄髒雙手的實踐家,偶爾阿諾德只能在總部走廊和斯佩多擦身而過,斯佩多總也會回過頭來跟他打招呼,跟他問好,隨即轉身各自投入日漸險惡的家族事業,頭也不回。
時間不只培養了他們的困境,鄰近家族的首領是個見血也不掉淚的殘酷分子,跟向來主張和平主義的彭格列談判破裂,心有不甘,揚言斷絕附近居民的糧食供應,消息傳到阿諾德耳裡,他立即想到那座磨坊很可能變成攻擊的目標,阿諾德搭上馬車奔往斯佩多和他曾經一同前往的磨坊,阿諾德一路上冷汗直冒,他擔心的不只是麥子,往後的糧援,磨坊主人的安危,還有,那是斯佩多和他第一個同行的地方。
那時的斯佩多是個單純的少年,而他的心已經滄桑,只祈求一頓好睡。
阿諾德心裡隱隱作痛,他不是同情自己可能的下場,而是捨不得一個少年幸福的可能。
斯佩多原本可以在宮廷裡過得好好的。
他這是何苦…何苦來走這一遭?
萬般心思在阿諾德冰藍鳳眼裡迂迴流轉,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阿諾德火速奔進磨坊,希望狀況不如他想像的淒慘,他一眼就看見主人一家三口被對手家族成員逼至牆角,面對即將穿肚的刀尖像小動物打著哆嗦,阿諾德片刻也不能多想的將手銬甩了出去,手銬飛舞增生,華麗淒美的金屬銀雨下著,阻止了血腥的暴行,阿諾德衝上前去將主人一家幾乎是邊拖邊拉的塞進馬車,驚魂甫定的小女孩,一看清是阿諾德,立刻大叫。
「啊啊啊你是麥子---」
「我不是麥子,不要驚慌,我帶你們到安全的地方去。」
「頭上被雙閃電劈過的大哥哥說過,你的頭髮顏色很像麥子。」
從來都沒有聽斯佩多說過這件事的阿諾德,無辜又迷惑的指示車夫趕緊前進彭格列總部,然而更多的敵人從絲柏樹道路另一端湧入,正當阿諾德想要一個人力抗全敵,暮光中有個背對他的身影,手持華麗刀刃,已經擋在馬車前面十幾尺的地方。
關於那個午後的記憶頓時湧現,阿諾德迷糊之中依稀聽見斯佩多和主人一家的對話。
「年輕人,你怎會對麥子有興趣?」
「因為阿諾德的髮色跟麥子很像,努呼呼。」
斯佩多是那個時候就對他---不,阿諾德搖搖頭,應該是更早之前,在斯佩多想要加入彭格列之前,打聽了阿諾德的長相開始,他就對阿諾德抱持著無可救藥的仰慕之情:阿諾德能夠為弱者做到那麼多事,多希望我也能做到,我希望,我能夠像我所喜歡的人一樣。
許多事總要慢慢回想才能夠明白。
斯佩多對麥子的強烈喜好,用拜訪磨坊的理由約他同行,指出了當事人心虛迴避無法直視的謎底。阿諾德彷彿能夠看見當他沉沉睡去的時候,斯佩多靜靜看著他,比仰慕又更深刻了一些的感情,到了對話都詞不達意的深度。
不能坦白這些的斯佩多只能選擇舉起了刀刃。
像個無悔的稻草人,守望麥田翻飛的金黃。
Fin。